小心閱讀是一切評論的基礎
反駁一些對董啟章《安卓珍尼》的不恰當評價
翻閱期刊雜誌書本，找到六篇有關《安卓珍尼》的評論，發現有些評論由于沒有細讀文本，而對此書下了不大準確的評價，誠然《安卓珍尼》並非甚麼經典，只是一名新人於九三 年的嘗試，確實有不少缺失，（評審意見就指出結尾地方牽強、有邏輯問題等），但是有缺失不代表可以在沒細讀文本後，輕下判語。此文上半部份是與一些評論觀點的商榷，後半段是希望在既有的多種閱讀角度下，再開創出一種新的閱讀角度，來評定此書價值。
（一）再評《安卓珍尼》
正如梅家玲在《雌雄同體／女同志的文本解讀》一文指出，解讀《安卓珍尼》至少可從三方面進行：
1從文本結構、人物互動看「雌雄同體」的 。
2從（不存有的物種的進化史）看女同志與文本／論述／作者身份間的曖昧與弔詭。
3關于語言／存在、追尋／同歸問題的反思。
黃淑嫻的（香港九十年代電影與文學中的性別反思）1
一文，討論的角度是從雌雄同體入手。她引述凱布倫的《朝向雌雄同體之認知》，說《安卓珍尼》也有「把它（雌雄同體）視為完美的結合，把理性和感性結合起來」的意圖。（頁五四）基本上，她以為小說在探討性別問題絕對正確。不過她有幾個意見卻令我不敢苟同。
第一、她說：「小說把性別問題放在二元觀念上討論」，她的例證是「我」跟安文是兩種不同的生活態度，「我」代表多感敏自覺，安文代表城市人執著和不變通。由是以為「作者似乎肯定一些純樸、簡單和接近大自然的情澡，對城市複雜性和自我保護的態度，帶有嘲諷。」不過稍後她又說「小說對城市的物質生活有所抗拒，但在私人感情的層面上：對于城市的人物仍然是有所保留和體諒的。」
這裏的論証過程非常有趣，首先問題一是「小說到底有沒有把性別問題放在二元觀念上討論？」問題二是例証是否確實？問題三是作者到底有沒有「似乎肯定一些沌樸、簡單和接近大自然的情操，對城市複雜性和自我保護的態度，帶有嘲諷。」問題四是「城鄉不同或對立是否代表也把性別放在二元觀念上討論」？
其實只要細看內文，就可知道小說並沒有簡單地把性別角色二元對立，「男人是剛，女人是柔」；而是表示出人「在不同的處境，會被迫落入不同的位置」頁七十）。小說沒有把性別角色再一次刻板化。
例如「我」跟安文雖然都是女人，但相比安文念語言和文學，「我」卻念生物，而且不單不怕蟑螂（二人首次結識時，安文正在避開蟑螂）（頁十七），更對安卓珍尼這種外貌恐怖的斑尾毛蜥著迷（安文看見安卓珍尼便逃跑了）。
相比安文，我是較陽剛。可是安文也有陽剛的時侯，例如女主角不要聽電話，她就從老遠帶來傳真機，女中角不給她電話或傳真，她也不理「我」的請求，斷斷續續地傳報了她的文字（頁二六）。
再看「我」跟康教授，一女一男。康教授是男人，彷彿是智慧的一方，不過「我」卻能用千百種理由去証明他把喜歡花和直覺關連在一起的說法牽強。（頁六七）康教受是男人，雖然喜歡「我」，卻不敢主動向「我」表達愛意，只說些像如是每年也可以這樣來看一次葛量洪茶便好了」的話（頁三四）；他只敢試圖引導「我」去依賴直覺，遵循指示，先表達愛意，當「我」在要求他說出二人在一起時的感覺時，他卻不敢說出來。這裏男和女都較被動。
再看丈夫跟「我」，一男一女。首先是「我」對丈夫不滿而主動離開家庭。主角不愛見丈夫時，可以反鎖自己，不准他進來一星期（頁三十）。相反丈夫是男人，卻貝有超凡的耐性，永遠不讓我看見他的不滿，永遠喋喋不休，常常跟「我」說話（頁三二）。他們之所以成為夫婦，又全因「我」在美國念書時，把多出來鑰匙偷交給他，邀他到來。晚上做愛時，「我」更要求反覆的實驗，再三的求証；而丈夫受寵若驚，既驚訝又著迷，他才向她求婚。（頁六四）性的主動權在女不在男。「我」是主動，丈夫則被動。
再看「我」跟男人，一女一男。相對于我，男人雖然剛強，「揮動斧頭時散發著一種力的美」，（但在女中角眼中「砍野葛的笨拙效果卻有點滑稽」（頁二四）。男人看似勇敢，女主角好像柔弱，遇到大蟒蛇時男人保護女主角，可是女主角在看見一條白環蛇正在吞食一條石龍子時，她卻能上前一斧把蛇砍成兩半（頁五三）。當男人侵犯女主角時，「我」也不是沒有反抗能力，初時搶了斧頭，叫男人 不得不停止，，男人後來能跟女主角發生性行為，跟女主角默許有很大關係。
從上面的三男二女關係，我們可以看到性別角色扮演並不刻板，男跟女是剛是柔，很大程度依賴環境或相對應人物，而有不同變化，性別角色不斷轉變，每人身上都有剛有柔。黃淑嫻說「小說把性別問題放在二元觀念上討論」，可謂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看不到小說角色的豐富多元。
另外黃淑嫻說「作者似乎肯定一些純樸、簡單和接近大自然的情操」，其實也無強理據。文本中，女中角也有對大自然的恐懼。她一上山，「想起自己將要獨自一個人在這獸群中生活，心中才開始有點恐懼的意思」（頁十六），思想上想走，卻因行為和思想間存在著一個斷層，而沒有說出口。到了房子，「知道這房子並非絕對的荒落，這給我帶來了一點兒安慰」。山上獨居時，女主角還說是「在孤寂的日子裡」，而對荒山和城市的隔絕，更「有想哭的感覺」（頁二七）。當女卞角在山林裡迷了路，更「為著不聽安文的勸告（不宜住山中）而極度懊悔，并且十分想念起傳真機來」（頁二八）夜間，她獨自出去找「安卓珍尼」時，雖然牠們（各科爬蟲類）也是細小的動物，但想到自己孤身一人，而牠們數目眾多，心中不由得有點毛骨悚然」（頁五九）。「在漫長的夜裡，我多次覺得這不是我應該身處的地方（頁六十）。
此外，黃氏又說「小說 對城市複雜性和自我保護的態度，帶有嘲諷」。可是只要細看小說，就發現女主角認為面對單純的荒郊人，自我保護也是必須的。譬如她收到男人（像野獸的人）的一綑乾柴枝，「我對男人竟然會作出如此細緻的照顧，我又感動又害怕••••我隱然感到男人的影子自某個方向慢慢地迫近。」就算男人跟她遇上大蟒蛇，男人救了她，要她快走，他要獨自戰鬥。事後女主角也不能夠排除他會忽然侵犯「我」的可能。女主角害怕他的單純，「他最值得信賴和不值得信賴的地方，就是他的本能反應。」（頁四九）由是，可見對郊外的人，女主角也不信任。
可能黃氏也察覺到她的城鄉對立論有缺失，所以她又說「小說對城市的物質生活有所抗拒，但在私人感情的層面上，對于城市的人物仍然是 有所保留和體諒的。」不過這實在無法補救立論的缺失。「我」的丈夫是城市人物，但是「我」不還是對他沒有保留，一直避而不見嗎？所以由始至終，《安卓珍尼》并不是一部借「我」和安文代表兩種生活態度的小說。相反女主角的作用，在小說中不是用來肯定某些東西。而是為了「破壞文明和野蠻的規律，搗亂了城市和山野的秩序」（頁六八）。當然倘若「我」和安文真的代表兩種生活態度，那跟「小說把性別問題放在一些二元觀念來討論」有何關係，也是耐人尋味的？不過所謂「日常生活的態度」 是黃氏關注的問題，也是衡量評價作品時常用的標準，她急於討論自己關心的評價標準，而歸納出兩種簡單的生活態度，也是不難理解的，雖然可能連她自己也說不出何謂「日常生活的挑戰」。
誠如黃淑嫻所言，小說中女中角跟男人關係確是沒好結果，而且後來渴望建立姊妹情。不過她說小說「前半段拒絕二女認同有反省態度， 後半段則急速回到早期浪漫的女性主義，缺少日常生活態度。「我」假設自己能夠和安文產生更深的關係，沒有受到日常生活的挑戰。《安卓珍尼》代表靜態雌雄同體，觀念理想達到時，有樂觀、肯定、喜悅」等，正是我不能接受的第二個論點。
黃淑嫻似乎忽略了女主角的性格，性格是女主角希望跟安文建立家庭的主因。女主角有浪漫主義的性格：「我」上山前，憧憬著上山後，可以脫離丈夫，可以研究安卓珍尼，翻揭著安文祖父傅世傳的筆記，她心中會感動。（頁十四）上山後，她卻後悔（頁十五）。又例如她會在想念對方的時侯感情澎湃，到見面的時候又冷若冰霜（頁三五）。。此外，她「行為和思想間存在著一個斷層」，「常常教我在行為上徑往一個方向走，在思想上又裏足不前」（頁十六），就像丈夫向她求婚的時侯，她不會說出等一等。丈夫要跟她故愛，她不願意，可是她會微笑（頁六一）。她常常因為思想上的錯誤，而陷身於不能自拔的境地（頁六九）。同時，她的「思想傾向於某種做法，卻又往往無法作出相應的行動。 例如她本想擊退男人，但成功後她卻前往找他。見到男人，她本想跟男人說找他幫亡，卻跟他說：「你的歌聲很好聽。」又例如男人救了她，她想多謝男人，卻說不出口。女主角往往口不對心。
似乎黃淑嫻分不清敍述者跟作者不同。她好像為女主角最後渴望建立姊妹情，就是作者或小說的旨意。她完全看不到小說對女中角性格的塑造，構成了對她的懷疑，不知女中角為人神經質（頁六十），而且充滿病態：「常常覺得自己在另一個地方」（頁 七二）。作�穸興z過女主角的行為來否定某些理想主義�耵熔z念。
也由此，她看不到小說對女人國的懷疑。雖然連女主角也說過「究竟是山野的我在想像著那不存在的城市生活，還是城市的我在想象著那從未經過的山野傳奇」（頁六十）？「我在一個世界感1窒息，我可以逃到另一個世界去嗎？而在這另一個世界裡，我肯定便能夠得到解放嗎？還是，那裏有另一種暴力，另一種壓抑？」（頁六七）其實《安卓珍尼》後半段姊妹情節發展急速，是跟女中角性格吻合的安排。因為「我」是空想者（頁六九）。
至於黃氏說雌雄同體來得樂觀、靜態的說法。又可分兩個方面反駁。
先說雌雄同體來得不樂觀。倘若不細讀《安卓珍尼》，就會誤以為小說最後以女主角最後跟安文一起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作結局。。可是細讀之下，就可發現女主角是先「拿起水杯，把水一飲而盡」（頁七三），而這杯水是含有馬纓花的粉未（頁七二），據說馬纓花有劇毒（頁十六）。由是可知，當主角飲了水，覺得「馬纓花有一種令人不舒服的味道後（頁七三），她可能已經死了，或者在臨死邊緣，因而出現幻覺。後來男人和丈夫的相遇，甚至她翻去文字第一頁寫上題目等等都是不可能的，因為飲水前，她明明已把文稿丟進火爐中，把通通一切燒掉了（頁七三）。她跟安文牽著手，一起走出房子也只是女主角一廂情願的幻想。另外，我們從馬纓花又名如意草的暗示（頁七二），我們可知上述推測可能性極大。所以《安卓珍尼》對雌雄同體其實十分悲觀，小說以為在現世中，女性永不可能發展成獨立自存的生物，只有死了，在幻象中才有可能出現。
洛楓在《閱讀角度與作品意義》談董啟章的：《安卓珍尼》與《雙身》一文，指出：
「安卓珍尼字詞上代表一種不存在的性別身份，小說是理想人形追求，甚至是女兒國或女性聯盟的鳥托邦。」
又說： 「女主角自殺反襯出女性出路和女性解放困境，沒有由始至終沒實現過。」這種看到小說結局的悲劇性，不忽視細節的閱讀方法，才是細讀小說的正確態度。
至於小說雌雄同體的不靜態，從上述分析當然已可略知一二，知道社會文化上，小說 認為性別角色扮演，應隨環境人物而有不同表現，豐富多元；而且小說對女性生理上的雌雄同體，已從女主角的性格塑造及故事結局表露懷疑。不過我們還可援引一有力証據，來可証明雌雄同體在小說中充滿不穩定，那就是對斑尾毛蜴的論述部分。
由始至終，小說論述雄同體的斑尾無蜴，有三大特色。
第一、牠不一定存在，由始至終，只有口頭紀錄，雖然女主角說看見了牠，但這也因女主角沒留下任何文獻，而且自殺身亡而法確定。
第二、牠無法分類，牠頭既屬鬣蜥科，尾又屬石龍子科，又有可能屬蛇科，背部毛髮又可能暗示了牠跟爬行綱、哺乳綱和鳥綱動物之間有關係（頁二二至二三）。
第三、牠在進化史上有兩種地位：
1、退化生物。「斑尾無蜴的先祖在進化的道路上停住了腳步，甚至往回走。•••牠讓自己完全浸沐於造夢般的意識狀態中，讓五光十色的世界在眼前流過而無須通過大腦分析，在沉默無聲的存在中遺忘世代的過去••••••從來不曾知道先與後、生與死」（頁四十）費文的理論循此，以為這些單性生殖爬行類，在進化史，處於停頓位置，而單性生殖缺乏遺傳變異和不利於進化演變的說法，認為斑尾毛蜥屬于次等生物，將會一一在進化的巨輪下遭遇淘汰和絕滅的命運。（頁五六）
2、進化生物。進化史上大突破。莫娃理論旨在用斑尾毛蜴并非無性生殖，指出「斑尾毛蜴是有性的，不過性行為繼續發生於雌性斑尾毛蜴之間，性的「實質」則發生在個別雌性的體內」（頁五八），這種「單性生殖方式依然具有修補DNA中的不足和損壞、以及促進適應生存環境的遺傳變異能力」（在五八）。這種自我生產方式確保了後代的延續，比異的方式更為優勝，是雌件動物在進化史上的重大突破（頁五九）。
雖然小說記載了費文對莫娃的非理性攻擊，可是小說並不站在莫娃那邊，對兩種述都抱懷疑。小說指出「費文的推測只能於理論的範疇內成立，因為實際上單性斑尾毛蜥在幾千萬年前的生父和生母已經無從稽考」（頁五六）。
而莫娃的理論也無法「解釋雄性斑尾毛蜥是在何種況下遭到滅絕的命運，也不能追溯雌性斑尾毛蜥如何發展出同時自行生產出成對的單倍體的能力」（頁五八）。最吊詭的是莫娃的理論在肯定雌性的進化。不過到底是因為「雄性的滅絕而促使雌性不得不產生單性生殖的能力，還是因為雌性先自行演化出自我衍生的能力而導致了已然無用的雄性的滅亡」（頁五九）？換言之，是緣於雄性影響，還是雌性自行進化，也未可知。
看來《安卓珍尼》中雌雄同體，不斷隨論述不同而有不同詮釋。張小虹說：「在身分擺盪過程中更能夠「將性別政治的各種錯綜關係更加複雜曖昧化。」《安卓珍尼》則在把各種論政治的錯綜關係，不斷複雜化而自我柝解，在論述的轉變中，使安卓珍尼的意義趨向多元或無所指涉。
（二）再讀《安卓珍尼》
雖然從以上的雌雄同體分析，我巳表露了對《安卓珍尼》這部小說的局部看法，即小說不靜態、樂觀；也不把性別問題二元對立；人物形象、性別角色扮演不刻板等等。不過由現在開始，我會試用一種富創造力的閱讀方法，嘗試為《安卓珍尼》賦與一種新評價。
陳麗芬在《文學的香港：互文閱讀吳煦斌與董啟章》一文，說《安卓珍尼》中性別議題是最不重要的一環，我不同意。（因為她沒解釋）可是她把《安卓珍尼》聯同文化空間一起討論，表明香港的嚴肅文學作家，正努力用行動抗拒主流文化論述的看法，卻啟發我如今打算聯繫香港文學的發展，來看《安卓珍尼》在文學上的繼承與創新。
倘若陳麗芬所說的意見成立：香港文化主流論述把香港文化界定為「沒有記憶，也沒有感情」，而「香港文學是一種記憶的文學」， 吳煦斌的小說正在一方面認為「日常生活中使用的瑣碎的膚淺的語言，是一種墮落的語言」，卻又努力地「遠離這個熟悉的空間」，用小說「創造一個文本的想象空間」，「在公共空間中一個小小的個人小天地」，對「在以妥協與磋商為遊戲規則的世故殖民社會中」，堅持成為「一把異見聲音」。
我則以為香港作家董啟章所做的正是對此種做法的質疑，他不是質疑「對主流一元文化論述」的對抗，而是懷疑到底小說能否「在公共空間中」，開出「一個小小的個人小天地」，成為「一把異見聲音」？與及能否視「日常生活中使用的瑣碎的膚淺的語言，是一種墮落的語言」，卻又透過小說來追尋一種「莊嚴高貴的純粹經驗」。
誠然《安卓珍尼》跟吳煦斌小說有很多相同之處，例如追尋、深山、自然、男人、沉默。不過二者在相似的陰影下，卻能到更多前�芧麉��竻韟h的顛覆。
一、追尋。《安卓珍尼》跟吳煦斌小說雖然都是在深山展開，不過由開始旅程的一刻，敘述者本身就對追尋充滿懷疑。「我一直也未能確知，究竟我要說一種怎樣的語言，才能更接近安卓珍尼的本質，才能與安卓珍尼建立溝通的基礎，避免自說自話，徒然絮絮不休（ 頁十三），故事結尾她說「我最終還是找到了」，但前面仍有「也許」二字。結尾女主角「把我這些日子以來關于安卓珍尼的文稿丟進火爐中通通燒掉了」（頁七三），「她不能在故事中理解她，她知道她永遠逸遁於聲音與言辭之外」，「她知道如果要追上她、理解她，她只有跟隨她逃出故事之外，到那沉默永恆而充滿幻彩的夢境世界中」（頁七七）。固然我們可以把這解讀成像吳煦斌小說《木》般，青年詩人最後發現靜默能帶來超越時間和空間的感應。可是從「她知道，要理解她，到了最終便是沒有什麼可以理解；要跟她說，便是沒有什麼話可以說。」也可以理解為，這段想從文字開始的追尋，根本就無意義。沉默也不是溝通方式，因為安卓珍尼，根本不要溝通尾
二、深山。這種認為追尋無意義的看法，也可以從深山，一個脫離文明的地方的形象得到証實。吳煦斌小說如《山》，正在逃走的山，不單不可怕，反而好像有股無法解釋的魅力，三父子會對追山的「他」有迷戀，二個兒子雖因追山太苦而放棄，卻仍羨慕追山的父親，嚮往追山的行為。《安卓珍尼》的山在開始向上爬時有一種接近天界神靈的意味」，但是也有「殉死的節氣」（頁十二）。故事發展下去山上 危機四伏，「近處的山巒在白茫茫的霧氣中蟄伏，彷彿一群隨時也會活動起來的野獸。」 頁十五）仿佛一開始，作者巳預設了山--（離開文明，回到自然），不一定能賦予啟示。
三、男人、沉默。離開熟悉地方，回歸自然，不一定能解決問題。自然的地方在吳煦斌小說裏，敘述者都會那裏很美麗、充滿趣味，原始的沉默男人都有屬靈氣質，例如《獵人》中，森林中獵殺的場面殘暴而血腥，敍述者都會用美麗來形容。又例如《一個暈倒在水邊的印第安人》、《牛》中的沉默者都會用電影手法中的背光鏡頭處理原始人，將他神化。相反《安卓珍尼》中的森林則充滿恐懼。女主角在「晚間的水潭」這異常熱鬧的世界」，「一有風吹草動，我也幾乎要驚呼起來」，而且森林中充滿殘暴血腥，當她殺了一條正在吞食一條石龍子的蛇後，她會「打起冷戰，惡心起來，蹲在草叢間胡亂吐著。」（頁五三） 自然型男人不一定屬靈和帶來啟示，正如羅貴祥在《講話文章2》，（河特柔源起／Heterogenesis ：一個小說異種的進化史）所說「女主角在山中遇見的粗曠沉默的男人，初看似是原始野蠻力量的化身，但其後男人對女主角的性慾與強暴，卻又好像只是另一種更直接的裸露的形式••••這意味著文明與自然其實不是想象中的抗衡對立••••」。相對文明自然世界或脫離熟悉的空間，並不一定就能追求終極的真理。
四、書寫。劉以鬯說：「吳煦斌小說，不經過苦鬥，不能成篇。」這點陳麗芬已說過，這是為了配合追求失去的語言主題所致。上面已証明董啟章小說已表露了他以為吳氏試圖用文明的視野與法規，企圖跳出文明世界之外，只是徒勞而巳，所以董啟章不會輕視語言或重視語言，語言在他手上不過是一種工具，一種讓他變為讀�耵漱u具。我們不難發現《安卓珍尼》故事部份的文筆，語言淺白流暢而不失華麗， 而董啟章的其他作品例如《小東 園》、《紀念冊》、《家課冊》等創作，更是中學生閱讀也不會有困難。不過《安卓珍尼》又有一些部分模仿枯燥的生物論述口氣。他的創作態度，正顯示出他不以為「日常生活中使用的瑣碎的膚淺的語言，是一種墮落的語言」，反而認為「努力把語言推向一沉重堅毅的狀況，以抗衡并嘗試超越普及文化中輕視的敘述及熟悉的溝通系統」來追尋最終意義，根本無意義。
跟吳煦斌不同，董啟章視語言為一種工具，可幫助他去虛構角色，再去摸擬角色，而在模擬的過程，跟「角色之間產生了距離」，使他再度成為讀者，一切意義的追逐和尋索，就產生於那段距離之中（頁六）。」
五、取材。吳煦斌的作品為了達到如陳麗芬所說「以抗衡并嘗試超越普及文化中輕巧的敘述及熟悉的溝通系統」的目的， 所以難自她的作品，找到取材自主流文化的元素。相反，董啟章則視一切文類為可模擬元素，他希望他的小說中會同時存在著不同的矛盾，而在模擬中，使一切互相撞擊，發出聲響，遂有轉益多師的跡象。例如《雙身》除了有小說《如果冬夜，一個人》，存在主義小說《變形記》的取材，還有村上春樹小說及流行漫畫《亂馬l／2》、《轉校生》的影子。而《安卓珍尼》，不少人都說有《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西西《哀悼乳房》、吳煦斌小說等文學影子，但也有電影如《鋼琴別戀》的借鏡，安卓珍尼動物取材自《山海經》南山經中「自為牝牡」的動物及情節發展則似「月亮神話」等，都可看到董啟章以為主流論述都是一種論述，試圖吸收，轉化，也未嘗不是一好事。
六、越界書寫。有同學在課堂上說：「吳煦斌說敍事觀點由本身女，變成男，是一種人格發展最終理想，超越性別導致多元流動。」我則以為董啟章的越界嘗試正在質疑這種雌雄同體的可能。。他計算了台灣近年流行女性主義論述的情況，了解評判趨時心理，遂利用女性敘述來表達一些貌似女性主義的概念，目的是誤導讀者。台灣評審說這篇是「用了女性的敘事聲音，還有女性中心的思想」的小說，正正就是誤導
成功的指標。分析內容，這確實好像站在女性立場，實際上，則暗地裏不斷質疑敘述者的可信性，而甚至對這篇小說的寫作意義都有疑問。模擬女性聲音越相似，當揭發他為男子時，小說的諷刺性就越強烈，就更加強了小說對雄同體的疑問。
（三）結論
概念先行：即藉著觀念去構造心目中的美，通過思想而非直覺來決定創作，每每是對董啟章作品的常見批評。可是，倘若董啟章作品能不斷衝擊每個人心目中的尺，帶動反思，正像書中女中角，「破壞文明和野蠻的規律，搗亂了城市和山野的秩序」般衝擊一切，這種概念先行，卻又不同於一切既觀念的創作，可能也非壞事，反而能帶來眾聲喧嘩的繽紛。而不少評論家在未熟讀作品前，就妄下判語，不單創作，連寫評論竟也訴諸直覺，向別人說一些似是而非的攻擊，而又可以成為國際知名的教授，這世界真太混帳了。
註釋：
1黃淑嫻《女性書寫：電影與文學》（香港：青文， 1997）， p54一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