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錢鍾書的《圍城》》
∼ 傅月庵 (98-12-28 17:4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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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先生走了。纏綿病榻已是好
幾年的事。這幾天我總在想,12月21
日,楊絳女士在北京八寶山與亡夫訣
別,當她摘下眼鏡,掀開白布,把一朵
紫色勿忘我和白色玫瑰放在錢先生遺
體,動情凝視時,她會不會想起半個多
世紀以前,兩人困守上海,寫《圍城》
互娛對悅的那一段少年恩愛歲月……。
1944年,中日戰爭方殷。3年前才輾
轉從內地回到上海探望家人的錢鍾書,
因為珍珠港事變,再也回不去昆明的西
南聯大了。只得跟妻子楊絳在上海教書
代課,艱難謀生。日子雖然苦,苦中作樂倒也別有趣味。原因是錢鍾書這位牛津大學、巴黎大學的高材生此時雖已35歲,卻一副童心未泯的痴氣模樣。每天除了拿字典、百科全書當零食啃,撿拾哲學、美學、文藝理論這些硬梆梆的東西配菜吃。空下的時間就是逗一群小女孩說「壞話」,白天惡作劇在女兒阿圓的肚皮畫個大花臉;晚上繼續跟女兒藏稿子玩捉迷藏遊戲。
錢鍾書這時候邊教書邊在寫《談藝錄》。有一天兩人一起
去看楊絳編寫的話劇上演。回家後,他忽然說:「我想寫一部
長篇小說!」。楊絳一聽大喜,覺得是件好玩事兒。於是要他
減少授課鐘點,多些寫作時間。同時辭了女傭,節省開銷。結
果,劈柴生火燒飯洗衣向來外行的楊絳,「經常給煙煤染成花
臉,或薰得滿眼是淚,或給滾油燙出泡來,或切破手指。」可
是為了早些看到丈夫所寫的小說,他「做灶下婢也心甘情願
!」每天晚上,錢鍾書把寫成的稿子拿給老婆讀,急著看「女
秀才」的反應。她笑,他也笑;她大笑,他也大笑。有時放下
稿子,兩人相視大笑,不但笑書上的事,也笑書外的事。就這
樣,「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亦是
最偉大的一部」文學作品「錙銖積累」地給寫成了。
《圍城》是典型西洋「流浪漢」(picaresque hero)小說式
的喜劇旅程見聞錄。善良但不切實際的主人翁從外國回來,因
為戰爭,因為謀生,從上海長途跋涉到內地後又轉回上海,一
路上碰到各式各樣的女性、傻瓜、騙徒及偽君子,主人翁日漸
成長,卻也一步步走向失望與失敗。婚姻像「圍城」,「城外
的人想衝進去,城裡的人想衝出來。」到了最後,遇人不淑的
主人翁總算是備嘗艱辛,領略到底了。
《圍城》吸引人的地方除了主題通俗,講的是一般人最有
興趣的婚姻及知識圈內的各種「八卦」之外,作者的機智和諷
刺天分,更是發揮到了極致。小說中的警句和雙關語處處皆
是。例如他形容一位思想前進,打扮大膽的女留學生:「有人
叫她『熟食鋪子』(charcuterie),因為只有熟食店會把那許多
顏色暖熟的肉公開陳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為據說『真
理是赤裸裸的』。鮑小姐並未一絲不掛,所以他們修正為『局
部的真理』」;再如談男女交往,「兩個人在一起,人家就要
造謠言,正如兩根樹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掛網。」這樣黠慧的
語言真是讓人拍案叫絕,也不得不承認這種小說,唯有機緣湊
巧,由錢氏夫婦這樣一對才子佳人相激相蕩方纔寫得出來!
《圍城》出版後,許多人對號入
座,爭著比附何人是誰?誇張的程度,
竟然到達有人因為男主角的文憑是買來
的,從而懷疑錢鍾書的學位也有問題。
面對這些重作馮婦,再續前筆的熱烈要
求,或考證「錢學」的好事之徒,錢鍾
書一概報以「無可奉告」四字,甚至曾
以固有的幽默口吻對一名求見的英國女
士說:「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
何必認識那下雞蛋的母雞呢?」無奈這
種困擾還是與日俱增,絲毫不曾消歇。
1986年,楊絳怕丈夫的「書生氣」或者
要衝撞到人,乃動手寫了一篇〈記錢鍾
書與《圍城》〉的文章,算是對種種問
題的總結回答。誰曉得,90年代初,有人還是耐不住渴望,越
俎代庖寫出了一本《圍城續集》----原作者尚在人世,竟然就有
人為他的作品寫續集,這也算是中外一項空前記錄了。
婚姻像「圍城」,錢鍾書與楊絳兩人卻一進不出,乾脆南
面稱王起來。幾十年寒暑過去了,城內城外劫波幾歷,兩人委
命相倚,畢竟不悔不疑。「翻書賭茗相隨老,安穩堅牢祝此
身」(錢贈楊詩句),這不是神仙眷侶是什麼?昔人漸遠,典
型未邈,「圍城」乎?「委城」乎?一念間事耳!(傅月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