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復
（一）反復的聯想 香
港 教 育 學 院 中 文 系 首 席 講 師 郭 思 豪
假 如 瓦 特 不 是 科 學 家 而 是 作 家 ﹐ 看 見 壺 水 開
沸 ﹐ 受 到 神 秘 的 自 然力 量 感 動 ﹐ 大 概 不 會 想 到 發 明 蒸
汽 機 ﹐ 只 會 跟 老 舍 看 見 突 泉 水 一 樣 ﹐寫 出 「 冒 冒 冒 」
的 句 子 ﹐ 來 描 繪 ﹐ 來 歌 頌 。 用 一 個 反 復 句 換 一 台 蒸
汽機 ﹐ 對 於 享 受 着 「 火 車 飛 快 ､ 火 車 飛 快 」 的 便 利 的
人 們 ﹐ 對 於 人 類 的物 質 文 明 ﹐ 當 然 是 場 災 難 。 可 是 水
蒸 氣 這 股 不 斷 地 冒 冒 冒 的 懾 人 力 量﹐ 裏 面 深 藏 着 「 以
柔 克 剛 」 的 哲 理 ﹐ 卻 又 永 恆 地 激 蕩 人 心 。
反 復 句 往 往 富 於 動 感 ﹐ 其 實 沒 有 什 麼 高 明
的 魔 法 ﹐ 它 不 過 在 如 實描 述 自 然 和 人 事 的 真 相 ﹐ 跟 所
有 其 他 文 學 技 巧 無 異 。 有 一 句 流 行 歌 詞說 ﹕ 「 變 幻 才
是 永 恆 。 」 但 觀 乎 時 序 的 春 夏 秋 冬 ﹐ 人 生 的 生 老 病
死 ﹐反 復 而 非 變 化 ﹐ 才 算 得 上 是 常 態 。 譬 如 說 ﹐ 朝 八
晚 六 ﹐ 晚 六 朝 八 ﹐ 工作 ﹐ 休 息 ﹐ 再 工 作 ﹐ 循 環 往 復 ﹔
於 是 樂 觀 的 人 在 盼 望 失 望 再 盼 望 ﹐ 至於 悲 觀 者 呢 ﹐ 卻
是 失 望 盼 望 再 失 望 ﹐ 如 此 而 已 ﹐ 如 此 而 已 。
這 就 是 人 生 。 如 果 把 這 面 循 環 往 復 的 真 相
﹐ 套 用 到 宏 觀 的 人 類 命運 去 考 察 ﹐ 則 又 變 成 「 戰 爭 和
平 再 戰 爭 」 了 。 多 年 前 一 齣 叙 述 日 軍 偷襲 珍 珠 港 的 電
影 ﹐ 名 字 叫 做 《 虎 虎 虎 》 ﹐ 從 英 文 「 Tora, tora, tora」 意
譯過 來 （ 這 英 文 名 字 卻 又 是 日 文 「 老 虎 」 的 音 譯 ） 。
「 虎 虎 虎 」 實 在 氣勢 迫 人 ﹐ 乍 聽 起 來 ﹐ 真 像 一 架 接 一
架 的 日 本 戰 機 ﹐ 如 狼 似 虎 地 ﹐ 向 着牧 養 在 港 灣 裏 的 馴
良 的 美 艦 撲 噬 過 去 。 這 是 單 一 個 「 虎 」 字 不 能 傳 遞的
感 覺 。 而 站 在 被 襲 者 的 角 度 看 去 ﹐ 則 可 以 用 上 魯 迅
《 中 國 人 的 生 命圈 》 的 句 子 ﹕ 「 總 而 言 之 ﹐ 邊 疆 是 炸
﹐ 炸 ﹐ 炸 ﹔ 腹 地 是 炸 ﹐ 炸 ﹐ 炸 。」 是 的 ﹐ 無 論 是 美 國
人 ､ 中 國 人 ､ 日 本 人 （ 日 本 最 後 不 是 也 吃 了 兩 枚原 子
彈 嗎 ﹖ 炸 ﹗ 炸 ﹗ ） ﹐ 還 是 什 麼 人 ﹐ 都 逃 不 了 「 虎 虎
虎 」 和 「 炸 炸炸 」 的 命 運 。 且 看 看 科 索 沃 吧 ﹐ 就 知 道
歷 史 縱 使 不 會 絕 對 重 複 ﹐ 但 類似 事 件 卻 不 斷 反 復 出 現
。
因 此 ﹐ 假 如 人 生 是 一 本 大 書 ﹐ 像 錢 鍾 書 所
說 的 那 樣 ﹐ 裏 面 一 定 處處 看 得 見 反 復 的 句 子 。 不 論 連
續 反 復 ﹐ 如 前 些 時 澳 門 的 槍 擊 槍 擊 再 槍擊 ﹐ 還 是 隔 離
反 復 ﹐ 如 近 年 香 港 民 主 步 伐 的 倒 退 前 進 再 倒 退 ﹐ 都
為 殖民 地 回 歸 前 後 的 情 事 ﹐ 記 下 鮮 明 的 一 筆 。 書 還 沒
有 寫 完 ﹐ 但 誰 都 想 知道 ﹐ 在 生 滅 滅 生 的 鐘 擺 遊 戲 裏 ﹐
它 的 最 後 一 頁 最 後 一 句 ﹐ 將 會 是 悲 觀者 還 是 樂 觀 者 ﹐
物 質 還 是 精 神 ﹐ 取 得 終 極 的 勝 利 。
一九九九年 四月 四月二十日星期二
﹝二）反復寫情深
香 港 教 育 學 院 中 文 系 講 師 郭 思 豪
比 之 於 描 寫 動 態 ﹐ 反 復 句 更 多 地 用 來 表 現
深 情 。 因 為 情 太 深 了 ､
太 濃 了 ､ 太 烈 了 ﹐ 一 俟 借 文 字 打 通 缺 口 ﹐ 就 立 即 一
而 再 ､ 再 而 三 ﹐ 甚至 三 而 四 地 ﹐ 按 勒 不 住 ﹐ 傾 瀉 而 出
﹐ 直 至 感 情 的 水 位 降 到 安 全 為 止 。在 繁 忙 時 間 坐 過 地
鐵 的 人 ﹐ 感 受 過 車 廂 裏 面 那 給 肌 肉 與 肌 肉 與 肌 肉 積壓
的 強 大 彈 力 ﹐ 庶 幾 可 以 體 會 這 種 「 大 凡 物 不 得 其 平
則 鳴 」 的 發 泄 需要 。 郁 遠 夫 遭 了 喪 子 之 痛 ﹐ 在 《 一 個
人 在 途 上 》 寫 道 ﹕ 「 痛 哭 ､ 痛 哭､ 痛 哭 ﹐ 只 是 痛 哭 ﹗
」 老 舍 與 母 親 隔 別 ﹐ 想 知 道 母 親 近 况 ﹐ 卻 竟 又 說「 每
逢 接 到 家 信 ﹐ 我 總 不 敢 馬 上 拆 看 ﹐ 我 怕 ､ 怕 ､ 怕 ﹐
怕 有 那 不 祥 的消 息 」 。 二 人 下 筆 同 時 棄 含 蓄 而 取 顯 露
﹐ 彷 彿 只 有 這 樣 寫 ﹐ 讀 者 才 可以 重 構 一 張 涕 淚 交 橫 的
臉 ﹐ 以 及 一 雙 顫 巍 巍 的 手 。
不 過 ﹐ 並 非 只 有 親 情 才 使 人 有 割 肉 之 痛 ﹐
個 人 遭 遇 極 大 不 幸 ﹐ 也同 樣 勞 苦 倦 極 ﹐ 疾 痛 慘 怛 ﹐ 會
用 呼 天 呼 父 母 的 方 式 來 控 訴 。 只 為 伸 張正 義 ﹐ 而 至 於
身 受 「 最 下 腐 刑 極 矣 」 的 司 馬 遷 ﹐ 就 是 這 樣 一 位 最
有 資格 做 反 復 句 的 作 家 。 他 在 《 報 任 少 卿 書 》 裏 說 ﹕
「 嗟 乎 ﹐ 嗟 乎 ﹐ 如 僕尚 何 言 哉 ﹗ 尚 何 言 哉 ﹗ 」 又 說 ﹕
「 悲 乎 ﹐ 悲 乎 ﹐ 事 未 易 一 二 為 俗 人 言也 ﹗ 」 明 明 予 欲
無 言 ﹐ 還 是 死 忍 不 住 復 說 了 兩 遍 ﹐ 每 說 一 次 ﹐ 可 以
想見 ﹐ 那 刑 餘 的 傷 口 一 定 仍 在 抽 搐 抽 搐 的 劇 痛 。 假 如
當 時 天 下 的 沉 痛 共一 石 ﹐ 這 兩 句 加 上 《 太 史 公 自 序 》
的 「 是 余 之 罪 也 夫 ﹐ 是 余 之 罪 也 夫」 ﹐ 一 定 獨 得 八 斗
。
由 此 看 來 ﹐ 只 要 情 感 成 色 足 夠 ﹐ 反 復 句 能
使 人 覺 得 酣 暢 淋 漓 ﹔ 訴說 個 人 鬱 結 如 此 ﹐ 吶 喊 民 族 大
義 亦 然 。 著 名 的 民 權 領 袖 馬 丁 • 路 德 •金 那 篇 著 名 的
演 詞 《 我 有 一 個 夢 》 (I have a dream)﹐ 分 九 段 說 了 九 次 「
我有 一 個 夢 」 ﹐ 來 展 示 一 個 久 被 壓 迫 的 民 族 ﹐ 那 追 求
「 生 而 人 人 平 等 」的 宏 願 ﹐ 也 為 反 復 句 的 磅 礡 氣 勢 做
了 最 有 意 義 的 示 範 。
也 許 ﹐ 我 舉 這 些 例 子 ﹐ 是 叫 反 復 句 太 沉 重
。 反 復 句 例 不 是 沒 有 小品 的 ﹐ 像 《 暗 戀 你 ﹐ 暗 戀 你 》
（ 一 齣 外 國 電 影 的 名 字 ） ﹐ 「 想 見 他 ﹐想 見 他 」 (日
本 劇 集 《 悠 長 假 期 》 裏 松 隆 子 的 話 ） ﹐ 一 句 不 足 ﹐
兩 句剛 好 ﹐ 都 道 盡 了 少 女 們 的 懷 春 心 事 。 不 過 ﹐ 老 師
教 反 復 句 時 不 提 及 司馬 遷 ﹐ 又 不 讓 學 生 看 看 《 我 有 一
個 夢 》 ﹐ 就 好 像 今 天 的 父 母 只 顧 用 糖果 來 哄 孩 ﹐ 不 理
會 他 們 有 沒 有 好 好 吃 過 一 頓 正 經 的 飯 ﹐ 到 頭 來 是 會
使他 們 營 養 不 足 的 。
讓 學 生 好 好 感 受 每 一 個 反 復 句 背 後 的 深 情
﹐ 因 為 他 們 要 學 的 ﹐ 不是 反 復 的 技 巧 ﹐ 而 是 深 情 。
一九九九年 二十二日星期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