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

　香港教育學院中文系首席講師潘銘燊

　　鳥飛長空，魚游淺水，我在大學混跡許多年了。從生暗瘡的大學生，到掉頭髮的大學教師，我目睹了大專教育的許多變化，其中一項顯著地今昔不同的是師生關係。往昔做大學生時，常於課餘像長青藤攀附大樹般纏著老師執經問道；現今教大專院校，下課鈴聲響後學生便像潑出去的水般不見蹤影。

　　當年攀附最多的大樹是鍾應梅教授。鍾教授的寓所叫做藥園，藥園對於鍾門弟子來說是開放的。我在藥園的廳堂接聞的學問，不比在課室裏學到的少。

　　一次，我恭聆了鍾教授對（詩經）賦比興的闡釋。劉勰（文心雕龍）說「比顯而興隱」，我覺得好像簡單化了一點。而且這樣一解釋，比和興便好像只有層次、程度的不同，而無本質的分別。鍾教授也認為劉勰未夠深入，但因為我沒做筆記，老師的見解現在泰半忘卻，唯獨他舉的一個例子，還歷歷如在目前。當時鍾教授說：『民謠之中，有一首用『雞公仔，尾彎彎，做人新抱甚艱難」開頭，那便是興了。」多年之後，我讀錢鍾書（管維篇），重新印証了鍾教授的高明。

　　錢鍾書引李仲蒙「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然後生發開去，指出「『觸物』似無心湊合，信手拾起，復隨手放下，與後文附麗而不銜接。」這麼一說，興和比便大有一接觸，分別了。比、興都是形象思維，但比的形象附於情，不可分離；興的形象只是和情稍一接觸，把情引發出來，便功成身退了。所以興是‘氣氛的營造，是情緒的醞釀，而不是比喻寄托。

　　錢鍾書引（孔雀東南飛）開句作為興的典型例子，「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織素‧‧‧‧‧‧」孔雀只用來起興，鋪墊一種淒涼無奈的氣氛。在孔雀的形象裏我們找不到夫妻拆散的含義。

　　同樣，「雞公仔」的形象也沒有「做人新抱甚艱難」的寓意。我們可以想像這樣的情景：一個媳婦在辛苦地操持家務，想起所受的諸般委屈，忽然看見一只小雞尾彎彎地在啄米，便「觸物起情」，吟唱出做人新抱的辛酸來。

　　即如本文開頭的「鳥飛長空，魚游一淺水」，跟大學生活沒有什麼關連，只為引發下句作鋪墊，也是一種「興」的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