誇張

﹝一）言過其實傳真意                     香港教育學院中文系講師張綺文

    在郁遠大一篇散文《於戲，演出時之接吻問題》，他談到當時衛道之士反對男女演員在戲劇演出時接吻。有的衛道之士從醫學見解立言，男女演員接吻有礙衛生。郁達夫便駁斥道：「若說接吻是可以傳染疾病，則握手何嘗不可傳染。苟從醫生的種種預防條規來說話，則我們恐怕要弄到頭戴防毒面具，身穿潛水衣服，才能到公共場所去露臉的地步。」郁達夫把醫療預防的後果言過其實，目的為了強調衛道之士對男女演員接吻看法的可笑，他是運用了修辭學上的「誇張」修辭格。  

    本來寫文章、說話，應該一就說一，二就說二，而且還應該符合邏輯。可是修辭的誇張恰恰與真實、邏輯抬槓。梁實秋在他的散文「講演」中，談到胡適路過青島，在青島大學講演一次。胡適事前沒有準備，只憑平時素養，旁徵博引。結果胡適講演後「掌聲不絕，真是好像要把屋頂震塌下來。」這�堨握F一個比方，不絕的掌聲要把屋頂震塌，是不會、也不可能出現的事情。梁實秋杷不絕的掌
聲在程度上誇張了。可是讀者在感情上卻覺得是真實的。「誇張」辭格的奧妙就在這�堣F。

     「誇張」是一個古老的辭格。自古以來，經常使用。中國大詩人杜甫與年輕時代的朋友�壑K離別二十年後重逢，驚喜交集。在（贈衛八處士）詩寫道：「焉知二十年，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二十年」的時值等於「忽」的時值，也是不符合事實的邏輯。「忽」那管是幾秒、幾分，都是數量的縮小，杜甫無非誇大感情上的真實吧了。錢鋼《山大地震•瀕死的拂曉）中有一段當年唐山市大地震幾個角落情景的記述。其中一節這樣寫道：「吉祥路的兩側的樹木，在大地震動的那一瞬間，似乎曾想躲而避之，有的樹欲「逃」，並已跨離樹行，卻又被死死地扯住，錯位的樹與樹行，相距一點五米。」把錯位的樹與樹的距離精確地記下，這是事實，這是邏輯，可是這更是感情真實的誇大！因
為日常交際用語，我們並不須要這樣精確入微的表達。錢鋼故意藉這真實、精確、符合邏輯的紀述渲染唐山大地震的震撼力，以喚起感情上的震撼。

噢，感情上執著的真可使言過其實的修辭誇張擁有無限動人的藝術魅力！

（二）and和the都是謊言                 香 港 教 育 學 院 中 文 系 講 師 黎 少 銘

    誇 張 是 魔 術 師 ﹐ 把 虛 假 用 五 指 一 捏 一 揉 ﹐ 再 張 開 ﹐ 跳 潑 間 成 了 生命 。 觀 眾 明 知 其 假 ﹐ 卻 樂 意 看 成 為 真 。 謊 言 卻 是 街 頭 行 騙 的 「 寶 藥 黨」 ﹐ 一 無 是 處 的 物 品 被 他 們 吹 噓 鍍 金 ﹐ 很 樂 意 你 把 他 看 成 為 真 ﹐ 雖 然它 從 來 是 假 。

    天 地 初 開 ﹐ 就 是 謊 言 的 開 始 。 《 聖 經 · 創 世 紀 》 中 三 位 主 角 都 是
克 林 頓 的 祖 師 爺 。 伊 甸 園 中 ﹐ 彎 彎 曲 曲 （ 天 生 不 正 直 ﹗ ） 的 蛇 騙 夏 娃說 ﹐ 她 可 以 吃 樹 上 的 智 慧 之 果 ﹐ 夏 娃 接 �� 又 哄 了 亞 當 吃 了 果 子 ﹐ 最 後亞 當 又 對 上 帝 撒 謊 ﹐ 隱 瞞 自 己 的 罪 行 。 或 許 就 是 這 樣 ﹐ 混 沌 初 開 的 小人 兒 ﹐ 「 說 謊 」 這 個 顯 性 遺 傳 基 因 在 他 會 說 話 時 已 經 發 揮 作 用 。 當 看見 小 孩 吃 零 嘴 時 ﹐ 你 逗 他 說 ﹐ 給 叔 叔 吃 吧 ﹐ 他 眼 也 不 眨 一 下 ﹐ 說 ﹕ 「吃 完 啦 ﹗ 」 儘 管 你 看 到 他 手 上 仍 然 緊 握 �� 一 大 盒 的 巧 克 力 。 說 「 人 之初 ﹐ 性 本 善 」 ﹐ 還 是 對 的 ﹐ 小 孩 到 底 只 會 撒 謊 ﹐ 不 會 行 騙 ﹐ 倒 還 贏 得大 人 一 聲 可 愛 ﹐ 一 下 愛 撫 。

    和 小 孩 一 樣 ﹐ 為 了 自 身 利 益 ﹐ 動 物 有 時 也 不 得 不 弄 虛 作 假 。 美 國克 拉 克 大 學 研 究 發 現 一 個 有 趣 的 情 況 ﹔ 在 大 猩 猩 群 居 的 森 林 中 ﹐ 一 頭雄 猩 猩 偶 然 抬 頭 ﹐ 發 現 一 棵 滿 是 蕉 香 樸 鼻 的 蕉 樹 ﹐ 卻 向 其 他 猩 猩 發 出訊 號 ﹐ 聲 東 擊 西 ﹐ 指 �� 反 方 向 ﹐ 表 示 遠 處 有 蕉 樹 掛 滿 了 香 蕉 。 「 行 騙者 」 猩 猩 跟 �� 攀 上 蕉 樹 ﹐ 獨 享 美 食 。 為 了 美 食 撒 謊 可 以 原 諒 ﹐ 但 不 為什 麼 ﹐ 只 為 了 意 氣 和 虛 榮 ﹐ 要 勝 過 別 人 而 務 虛 ﹐ 就 有 點 莫 名 所 以 。 那個 「 人 有 多 大 膽 ﹐ 地 有 多 大 產 」 的 「 放 衛 星 」 年 代 ﹐ 就 是 一 個 集 體 撒謊 的 歲 月 ﹕ 他 的 畝 產 一 下 子 升 十 倍 太 小 家 ﹐ 你 的 一 年 升 五 十 倍 也 不 見光 彩 ﹐ 我 的 一 年 一 百 倍 才 是 頂 瓜 瓜 。 這 麼 的 豐 收 ﹐ 連 本 是 農 民 出 身 的人 民 導 師 也 曾 擔 心 地 說 ﹕ 「 應 該 考 慮 到 生 產 了 這 麼 多 糧 食 怎 麼 辦 的 問題 了 。 」

    狂 吹 亂 捧 ﹐ 少 了 報 章 的 叫 囂 ﹐ 波 瀾 肯 比 不 了 天 高 。 美 國 專 欄 作 家Mary McCarthy有 一 次 大 力 批 評 她 的 對 頭 作 家 Lillian Hellman說 ﹕ 「 她 寫 的 每一 個 字 都 是 謊 言 ﹐ 包 括 and 和 the在 內 （ Every word she writes is a lie, including “and” and“ the” ） 。 」 讀 �� 我 們 的 報 章 ﹐ 黎 明 自 殺 ､ 陳 健 康 事 件 ､ 富 豪患 癌 … … 真 的 是 連 標 點 也 是 謊 言 。 為 了 什 麼 ﹖ 馬 克 吐 溫 每 當 與 人 討 論重 大 問 題 時 ﹐ 就 一 信 兩 寫 。 一 封 如 是 我 聞 ﹐ 寫 好 了 ﹐ 就 只 放 在 抽 屐 �堙C 另 一 封 則 符 合 時 人 的 期 望 ﹐ 這 才 發 出 去 。 大 文 豪 說 ﹕ 「 我 得 養 家 餬口 ﹐ 用 不 �� 說 實 話 。 」 養 家 餬 口 也 是 記 者 的 責 任 ﹐ 可 不 知 他 們 有 沒 有多 寫 一 篇 稿 放 抽 屜 �� 的 習 慣 ﹖


一九九九年 三月十九日 星期五明報

（三）臆說「億」                香 港 教 育 學 院 中 文 系 首 席 講 師 潘 銘 燊

    上 海 出 版 的 《 修 辭 學 習 》 一 九 九 九 年 第 一 期 有 篇 文 章 （ 「 億 萬 富翁 」 到 底 有 多 少 錢 ﹖ ） 相 當 有 趣 。 作 者 楊 月 蓉 指 出 恆 常 說 「 百 萬 富 翁」 ､ 「 千 萬 富 翁 」 ､ 「 億 萬 富 翁 」 ﹐ 其 中 「 億 萬 富 翁 」 實 際 上 是 億 元富 翁 ﹐ 他 們 擁 有 的 財 富 不 必 達 到 「 一 億 個 萬 」 或 「 一 萬 個 億 」 。 為 什麼 把 「 億 」 說 成 「 億 萬 」 呢 ﹖ 這 出 於 講 求 排 比 整 齊 的 修 辭 需 要 ﹐ 和 誇大 數 量 的 心 理 。

    「 億 」 字 的 運 用 ﹐ 自 金 融 風 暴 以 來 頻 率 甚 高 。 官 鱷 大 戰 動 用 了 千億 ､ 政 府 耗 資 幾 百 億 救 市 救 港 ､ 超 級 富 豪 們 身 家 不 見 了 不 知 多 少 億 …… 等 等 。 我 們 的 共 識 ﹐ 「 億 」 是 「 一 百 個 一 百 萬 」 或 「 一 萬 個 一 萬 」﹐ 相 當 於 英 語 的 billion的 十 分 之 一 。 但 並 不 是 從 來 如 此 的 。

    十 六 世 紀 ﹐ 英 國 人 用 billion､ trillion､ quadrillion來 表 示 million的 二 次 乘 方､ 三 次 乘 方 ､ 四 次 乘 方 ﹐ 當 時 的 billion等 於 1,000,000× 1,000,000﹐ 即 「 一百 萬 個 一 百 萬 」 。 後 來 ﹐ 法 國 人 把 讀 數 法 從 六 個 位 改 成 三 個 位 ﹐ 於 是billion成 了 million對 上 三 個 位 ﹐ 即 「 一 千 個 一 百 萬 」 。 美 國 人 同 意 了 法 國人 的 計 法 ﹐ 科 技 界 同 意 了 美 國 人 的 計 法 ﹐ 於 是 英 國 人 的 計 法 受 到 了 壓力 ﹐ 英 語 的 billion 正 漸 漸 從 「 一 百 萬 個 一 百 萬 」 向 「 一 千 個 一 百 萬 」 大幅 度 縮 水 。

    在 咱 們 中 國 ﹐ 相 當 於 billion十 分 之 一 的 「 億 」 也 並 非 從 來 便 是 這 樣的 。 《 詩 經 · 伐 檀 》 ﹕ 「 不 稼 不 穡 ﹐ 胡 取 禾 三 百 億 兮 ﹖ 」 這 個 「 億 」字 ﹐ 《 毛 傳 》 說 是 「 萬 萬 」 ﹐ 《 鄭 箋 》 說 是 「 十 萬 」 ﹐ 相 差 千 倍 。 孔穎 達 注 《 禮 記 》 ﹐ 說 「 億 之 數 有 大 小 二 法 」 ﹐ 「 萬 萬 」 是 大 數 ﹐ 「 十萬 」 是 小 數 。

    還 是 劉 勰 比 較 清 醒 。 《 文 心 雕 龍 · 誇 飾 》 有 言 ﹕ 「 說 多 則 子 孫 千
億 ﹐ 稱 少 則 民 靡 孑 遺 。 」 誇 張 而 已 ﹐ 大 家 不 必 把 這 個 「 億 」 字 看 得 太仔 細 。 不 然 的 話 ﹐ 要 多 少 「 偉 哥 」 才 能 夠 達 到 「 子 孫 千 億 」 的 境 界 呢﹖

    劉 勰 信 佛 ﹐ 他 一 定 知 道 「 億 」 字 在 佛 經 用 得 極 多 。 但 是 ﹐ 十 方 諸佛 的 意 見 很 不 一 致 ﹕ 《 瑜 伽 經 》 的 「 億 」 是 百 萬 ﹐ 《 華 嚴 經 》 是 千 萬﹐ 《 智 度 論 》 是 十 萬 。 對 於 佛 經 的 「 億 」 ﹐ 大 家 也 不 必 太 認 真 ﹐ 有 些佛 菩 薩 比 別 的 更 愛 誇 張 修 辭 吧 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