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

22/5/06

我的 AA 制男友(中)(短篇連載小說)

這樣的和諧維持了兩個禮拜 ,月尾又到了。
每個月最後一天的晚飯後他照例坐在餐桌前 ,面前攤著所有的賬單 ,包括租金、管理費、水電煤氣的開支、電話費、電腦上網的費用、大至傢俬電器小至超級巿場一盒牙簽的購物清單......他用力按著手上的計數器。最後 ,他把計數器送到我眼皮底下 ,讓我看一個數目 ,那是我們一個月的日常開銷 ,除以2 ,AA 制。
兩年來 ,每次看到他的計數器我都覺得不舒服 ,我沒想過找個男人改善生活 ,可是我厭惡我的男朋友如此斤斤計較。別人的男朋友大則送樓小則送車 ,再不濟的 ,起碼也送過手袋銀包 ,可是我的男朋友 ,每個月到了月尾 ,只是把計數器送到我面前 ,要我支付一半賬單。這真讓我沮喪。
這一次 ,我無論如何沉不住氣 ,我剛剛送了部價值一萬兩千元的電腦給他 ,他居然好意思向我收數！
我惡向膽邊生 ,隨手拿起一張超巿的購物單據 ,指著其中一項問他:「這是男用剃鬚膏 ,我為甚麼要付一半的錢?」
他當然不是那盞省油的燈 ,向我展示另一張購物單據:「這是女用蝶翼絲薄衛生巾 ,我一輩子也沒有機會使用 ,不過仍然樂意支付一半費用。」
我甘拜下風。
　

支付了一半賬單後 ,我連續三天都沒有回家。公司接了一隻著名的化妝品品牌 ,我和柏檔阿德日以繼夜地工作 ,累了 ,輪流在沙發上打個盹。我們都期望靠這個廣告在業界揚名立萬。
這三天我可惡的 AA 制男友都拎著自己煲的老火湯來公司找我 ,有時是西洋蔘雞湯 ,有時是蓮藕排骨湯 ,因為我不會煲湯 ,這兩年來他致力鑽研煲湯藝術 ,不可否認 ,他的老火湯靚已臻大婆水準 ,有超逾二奶之走勢。我一言不發地喝湯 ,然後把他打發走。
阿德取笑我們:「女主外 ,男主內 ,將來會成為潮流趨勢。」
若是貨真價實的女主外男主內倒也罷了 ,問題是他不爭氣 ,錢掙得不算太少 ,卻還是虎視眈眈盯著女友的荷包 ,生恐一個不小心 ,吃虧了。如此見錢眼開 ,彷如一團爛泥 ,永遠扶不上墻 ,實在不成氣候。
我問自己一個問題:真的要跟這樣一個男人在一起嗎?一輩子所有的賬單都跟他一人一半 AA 制?我不害怕經濟壓力 ,可是我承受不起感情刺激。一人一半的賬單讓我一次又一次質疑自己是不是愛錯了人。
第四天 ,我支撐不住了 ,頭昏眼花 ,整個世界在我眼前旋轉起來。然後 ,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 ,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我的主診醫生跟我說:「你沒有大礙 ,只是疲勞過度。懷孕了要好好休息 ,尤其是孕早期 ,否則很容易流產。」
「甚麼！你懷孕了！這太好了！我們可以做爸爸媽媽了！」「 AA制」剛好走進病房 ,聽到了醫生的那番話 ,興奮得叫了起來。
我想像著他要求我支付一半奶粉錢、尿片錢、孩子醫藥費、興趣班費用......的模樣 , 心 ,冷到極點。
　

我看也不想看他一眼 ,鑽進被窩 ,用被單蒙住臉 ,眼淚悄無聲息滑落下來。
出院後他接我回家 ,床邊放著《懷孕必讀》 ,廚房裏有《孕婦食譜》 ,他照著食譜煮營養餐給我吃。我的感動只維持了半秒鐘 ,一想到月尾他會把買書和燕窩的錢 ,還有煤氣單的收費全部納入賬單然後向我收取一半費用 ,我就覺得心灰意淡。
他看著我吃燕窩粥 ,胸有成竹地問:「你想趁現在結婚呢 ,還是等孩子出世後結婚?」
我沒好氣地說:「我沒想過嫁給你！」
他愕然:「我們相親相愛 ,除了價值觀有些出入 ,我們幾乎是一對完美情侶 ,而且 ,我們連孩子都有了！」
「不 ,你只愛你的錢 ,你根本不愛我！」
他眼神黯淡下來 ,難過、驚愕 ,一副受了傷的樣子。
「男人和女人不是為了愛才在一起的嗎?為甚麼一定要用錢來證明我們的感情 ,女人一定要通過戀愛得到金錢或物質上的好處嗎?」
我氣得七竅生煙。
明明是他吝嗇孤寒 ,視錢財如命 ,卻從來不肯反省自己 ,還扭曲事實 ,把我說成一個貪慕虛榮的女人 ,我對他徹底絕望。
第二天我找到一個婦科醫生 ,打聽終止妊娠的手術。
醫生說:「你處於懷孕生育的最佳年齡階段 ,身體各項指標都不錯 ,生下來的孩子應該很健康。不要的話 ,未免太可惜。」
我把眼淚逼回眼眶 ,咬牙下了決心。
「我和男朋友分手在即 ,前途莫測 ,我沒有信心一個人帶大孩子。」
醫生同情地望著我:「真的不能挽回嗎?」
「那樣一個男人 ,不值得我為他生孩子。」
「別這麼快作決定。」
我吸了口氣。
「兩個不適合的人為了孩子勉強在一起 ,對大人對孩子都不是好事。」
　

醫生說:「我給你三天時間 ,你回去考慮清楚 ,並且和家人朋友商量。」
家中已經有了迎接新生命的氣氛 ,桌上攤著一本《父母必讀》及《幼稚園面試技巧》 ,雪櫃中 ,牛奶代替了啤酒。我走進書房 ,「 AA制」正在打電話向人請教豬腳薑的製法。
他說: 「我有信心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
「可是我沒有。」
「我們可以邊做邊學。」
我傷感 ,突然掉下了眼淚。
「我們分手吧。」
他嚇了一跳 ,在我面前跪了下來 ,「我一直那麼愛你 ,你真的不知道嗎?請求你嫁給我 ,讓我好好愛你 ,以及我們的孩子。」
我怕自己會心軟 ,不敢看他的眼睛 ,把自己關進了睡房。
我已經沒有可以商量的親友。
兩年前 ,當媽媽得知我跟一個比我年幼六歲的男人拍拖 ,視為奇恥大辱 ,聲稱跟我斷絕母女關係。這半年來 ,我們剛剛恢復電話聯絡 ,關係尚脆弱 ,經不起任何衝擊。
而我最好的朋友其實是他 ,他比我年幼 ,但興趣廣泛 ,知識淵博 ,人生經驗比我更豐富 ,常常能夠給我具建設性的意見。而且他尊重我的理想 ,是那個願意陪伴我追尋理想的人。
忘了從甚麼時候開始 ,我變得依戀他 ,我們最終由朋友成為情侶。
現在我明白了 ,我一生中最錯誤的一件事 ,就是把自己最好的朋友變成了情侶。 AA 制不影響我們的友誼 , AA 制卻徹底顛覆了我們的愛情。也許 ,我們註定了只能夠做朋友。
趁此機會結東這一場戀愛吧。
三天後我打電話給醫生 ,約定了手術時間 ,那個手術叫做終止妊娠術 ,無痛 ,三十分鐘內完成 ,故此手術費用昂貴。我跟自己說 ,這是我為這段感情支付的最後一張賬單了。
我根據醫生交給我的指南執拾行李 ,一個人住進了醫院。手術前 ,醫生要求我填寫資料 ,在緊急聯絡人一欄 ,我想了又想 ,最終 ,還是寫下了「 AA 制」的姓名和電話。我填報的地址也是我們同居的房子。我的眼淚一滴滴掉落在紙上 ,我們曾經是那麼親密的一對！心貼著心 ,手拖著手 ,塵世茫茫間 ,我們擁有共同的家 ,還擁有一個共同的孩子 ,每天晚上我都要枕著他的手臂睡覺 ,好幾次他背著我在夜街上散步 ,他說過 ,他會永遠陪在我身邊。可是 ,做完這個手術 ,我和他將成為陌路。
　

也許 ,他會恨我 ,視我為仇人。
不是不可惜的。
可是我知道我們之間的分歧永遠解決不了。我不介意男朋友窮 ,可是我介意他跟我錙銖必較 ,我不過是個平凡的女人而已 ,愛我 ,就在能力範圍內為我花錢吧！別的男人請女朋友去地中海旅遊 ,我的男朋友陪我去一次上海 ,回來後還是會給我一張賬單。
我厭倦了這樣的戀愛方式。
是時候結束了。
我換上手術衣 ,躺到推床上 ,義無反顧地進了手術室。
醒來的時候 ,覺得手背有一點涼。
「AA 制」坐在我身邊 ,臉貼在我的手背上 ,眼淚浸濕了我的手。
「是護士打電話通知我來的 ,她說你手術後六小時會離開醫院 ,必須有人陪伴。」
他指指床頭櫃上的保暖壺 ,「我買了雞粥 ,餵你吃好嗎?」
我詑異:「你不恨我嗎?」
他搖搖頭:「我不恨你 ,但是 ,也不理解你。從我愛上你的第一秒鐘開始 ,我就決定 ,遇到任何問題都和你一起面對一起解決。我從來不想放棄這段感情 ,但是 ,你為甚麼要用這樣的方式來放棄呢?我真的令你如此失望?」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掉。我完全沒有了主張 ,既然他如此愛我 ,為甚麼不肯向我作出一點點妥協呢?
我發現我完全不了解這個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 ,並且跟我相愛了兩年的男人。
他餵我吃粥 ,然後用溫水替我抺身 ,笨手拙腳地幫我換染血的產婦衛生巾。
我發現我根本不能下決心離開他。
這個男人跟我計較每一張賬單 ,即使一碗雲吞麵或者一場午夜場戲飛都不會錯漏。可是我這個不爭氣的女人 ,我居然離不開他！
我看不起我自己。
「你睡覺的時候 ,護士跟我收了手術費。」他讓我看那張收費單 ,單上清楚列明醫生的手術費、麻醉師的費用、手術室租金、病房的租金及一切雜項。賬目清晰。
我剛剛軟化的心又硬了起來。
「我馬上把錢還給你。」我說。
他石破天驚地說:「這次的手術費 ,由我來負責 ,你把求診費 ,手術前的前期費用都告訴我 ,我把錢還給你。」
我瞪著他 ,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的腦袋進水了?」我問。
他溫和地說:「保護你的身體是我的責任 ,避孕失敗了 ,進手術室身心受創的人是你 ,這張賬單當然由我全數負責。」
　

手術後 ,他兩次陪我去醫生處覆診 ,每次都不厭其煩地問醫生:「我應該怎樣照顧她?這個手術會不會有後遺症?」有一次他甚至向醫生投訴:「昨天她一定要洗頭 ,我只能關了水掣騙她說停水。醫生你一定要勸勸她。」
醫生笑了:「回家把水掣打開吧 ,她是可以洗頭的。」
由第一次求診 ,到手術 ,到手術後的覆診 ,前後賬單相加 ,費用高達一萬五千元 ,這筆錢 ,他一個人付了 ,付得心甘情願 ,毫無怨言。
我承認我不了解男人 ,至少不了解我自己的男朋友。
「我有我的原則。」他說 ,「我覺得男女拍拖 ,應該是精神上互相扶持 ,如果大家都有穩定的工作和收入 ,為甚麼男人一定要為女人付賬單呢?大家經濟獨立不好嗎?」
我仍然不理解他 ,但願意再給大家機會 ,嘗試理解他。
這次手術之後 ,我暫時放下了離開他的念頭 ,我們仍然住在一起。
那個化妝品的平面廣告及電視廣告同時推出巿場 ,引起業界注目 ,阿德採用的是我提出的概念 ,但他成了唯一的創作人。
阿德說:「你只是口頭提出了概念 ,前後有三天沒有上班 ,這工作幾乎是我一個人完成的。」
我不置信地望著他。
「你是做廣告的 ,你應該明白 ,創意是一個廣告的靈魂。」
阿德把腳架上桌面 ,冷靜地望著我:
「你怎麼證明我偷取了你腦袋中的創意?」
我無法相信這是我認識的阿德。
我和他做了三年同事 ,我們在同一天進入這間公司 ,一直合作無間 ,當然有爭執 ,但很快一笑泯恩仇 ,我們一起喝過酒罵過老闆 ,無數個開 OT 的夜晚 ,我見過他用冷水洗面然後用力拍打自己雙頰驅趕睡意的模樣 ,他也見過我累得蹲下來抱住膝蓋抽泣的醜態。我一直以為我們是戰友 ,並肩作戰 ,向著同一個目標。
對了 ,目標只有一個:創作總監。
三十一歲了 ,我發現自己是如此失敗 ,無論走到哪兒 ,一律遇人不淑。
一定是我的問題。
我請了半天假 ,百無聊賴在街上走 ,不知何去何從。我比任何女人都失敗的地方是 ,我不會逛街 ,我常常在商場迷路。失意的時候 ,我甚至不知道可以做些甚麼。最後我進入眼鏡店 ,買了一副很大的墨鏡 ,用來遮掩一臉倦容。
　

我的事業受挫 ,感情前途也十分黯淡。那次手術之後 ,我和「 AA 制」的關係悄悄發生了變化。我們在床上的和諧關係一去不復返。他仍然讓我枕著他的手臂睡覺 ,卻不再撫摸我。如果我撫摸他 ,他總是不動聲色地把我的手搬開。最糟糕的 ,是無論我對他做甚麼 ,他的身體都毫無反應。有幾次半夜醒來 ,我發現身邊空蕩蕩的 ,我走到浴室門口 ,聽到「 AA 制」壓抑而痛苦的哭泣聲 ,有時 ,則聽到他性高潮時發出的亢奮叫聲。他情願躲在浴室自慰 ,卻不願碰我。
以前他不是這樣的。我們迷戀對方的身體 ,最高紀錄是一個晚上四次。他總是一遍又一遍親吻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說:「兩個相愛的人可以用這樣的方法融合在一起真好啊！你是我最親的人 ,我也是你最親的人 ,我們永遠在一起不要分離。」
他不再想做我最親的人。
　

那天晚上躺在他的臂彎裏 ,我問他:「你還愛我嗎?」
他語氣肯定地說:「愛。」
我不知該不該相信他。
我說:「我想我們好好地相愛 ,也好好地做愛。」
他把我用力攬在胸前 ,吻著我的額頭和眼睛說:「給我一些時間好不好?我想我需要一些時間 ,可是無論如何 ,我知道我愛你 ,我一直是愛你的 ,一如即往地愛你。」
「是因為那個手術?」
「我想起那個孩子 ,我們的孩子 ,我一碰到你的身體就想起我們的孩子 ,我怕再有孩子 ,我怕你不接受我們的孩子 ,我那麼愛你 ,愛我們的孩子 ,可是你否定了我做父親的資格......」
我們抱頭痛哭起來。
說他不愛我是會遭雷劈的 ,可是他為甚麼不能用平凡一點 ,傖俗一點的方法來愛我呢?我無意分他的身家財產 ,可是這份 AA 制拆賬的愛情讓我愛得心力交瘁 ,愈來愈不相信自己 ,不相信他。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