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

29/5/06

我的 AA 制男友(下)(短篇連載小說)

我的生日到了。
生日那天 ,「 AA 制」請我外出吃日本料理 ,他埋了單 ,很紳士地對我說:「今天你生日 ,這一餐我請。」
真可惜一年只有一次生日。
為了這個一年只有一次的生日 ,他還買了玫瑰送給我 ,當然不是用花紙包裝得美奐美侖的那種 ,而是主婦去街巿買菜時順手會買的那一種。後者價格是前者的十分之一。我已經很高興了 ,我要的是他肯為我買花的這一份心意。
生日真是個了不起的大日子 ,今天所有的開銷他都一力支付 ,我感覺到了被男人寵愛的滋味。回到家 ,還有禮物收。
他在我面前輕輕晃動著禮物盒 ,要我猜測裏面裝著甚麼。
「銀包?」
「不對。」
「香水?」
「也不對。」
「性感內衣?」
他笑了:「我更喜歡你不穿內衣的樣子。快點拆了禮物我們一起去床上飲紅酒 ,我們都不穿內衣......」
我搶過盒子 ,打開了 ,裏面是三條頸巾。
他體貼地說:「秋天到了 ,你的喉嚨敏感 ,一遇冷風便咳嗽 ,要常常戴頸巾。」
「可是為甚麼是三條呢?」
「四十元一條 ,一百元三條 ,買三條比較合算 ,反正黑白橙三色都是你喜歡的 ,索性買三條給你。」
啊「 AA 制」真是個誠實的好孩子。
好孩子是不適宜玩脫衣服飲紅酒的床上遊戲的。
我把自己關進了書房 ,郵箱裏 ,有一張生日卡 ,是發仔寄給我的。
我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生日 ,那次 ,發仔陪我一起去內蒙古住蒙古包 ,他買了一匹漂亮的白馬送給我做生日禮物。我們在那兒住了十天 ,離開時把馬寄養在當地一戶牧民家中。
我忍不住打電話給發仔。
「你現在還送白馬給女人嗎?」
「我送車給女朋友 ,送房子給老婆 ,如果為我生孩子 ,則加送遊艇。」
「我的那匹白馬怎麼樣了?」
「我前年去看過 ,已經很老很老了 ,不過牠有了很多孩子。」
我的鼻子突然有些發酸 ,為甚麼粗敝的發仔會送一匹馬給我 ,一代接一代 ,生命不息?而我愛的那個人 ,卻只送三條走鬼檔大特賣頸巾給我呢?他生日我送他一萬兩千元的筆記簿電腦 ,我生日 ,他送平均價三十三元三的頸巾。
我在他心目中究竟有沒有地位?
發仔說:「只要你肯收 ,我願意送任何生日禮物給你 ,你喜歡甚麼車?平治?寶馬?還是凌志?不 ,女孩子還是駕歐洲車好 ,安全。」
我說:「如果我想要車 ,我自己會買。」
我用全部私蓄買了輛車子 ,不是平治也不是寶馬 ,而是日本豐田 ,這是我能夠支付的價錢。顏色是俗不可耐的鮮紅色 ,我駕著它在街上招搖過巿。我就是這樣一個俗不可耐的女人 ,我渴望男人如珠如寶地珍視我 ,如果我愛的男人不肯珍視我 ,我就自己對自己好一些。我放了一條頸巾在車中 ,放了一條頸巾在公司 ,另一條 ,則放在家中衣櫃最當眼的位置。走到哪兒 ,我都要提醒自己 ,在「 AA制」的心目中 ,我價值三十三元三。
「 AA制」說:「你很快會發現 ,在香港這個交通方便泊車難的地方 ,有車 ,其實是一個負累。」
有車的負累包括:找不到地方泊車 ,泊車的地方離目的地很遠 ,泊在路邊咪錶位的話要隔些時間去拍卡 ,不能像的士那樣隨時上車下車 ,遇上交通阻塞也不能丟下車子去搭地鐵 ,更不能像走路那樣走錯了方向可以隨時轉身掉頭 ......
趕時間的話 ,我仍然選擇搭地鐵或的士。不過到了周末 ,我的車子還是有用武之地的 ,我和「 AA制」去了許多平時去不了的地方:青馬大橋觀景台、去米埔觀鳥、去尖鼻咀看濕地公園、去山頂觀星、在渺無人煙的沙灘曬月光 ,有一次還去了一個燒烤場 ,「 AA制」烤的豬扒有酒店廚師級水準:外焦內嫩 ,鮮香的肉汁被鎖住了 ,嚼之 ,口舌生津。初戀時的感覺一點一點回來了。
吃完豬扒 ,我在車廂中睡著了 ,「 AA制」駕車回家 ,把我由停車場背回家中 ,再把我拋進浴缸 ,我們在浴缸內瘋狂做愛。自從那次手術之後 ,我們第一次恢復了身體與身體的交流。
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
又到了月尾按計數器的時候。
我拒絕支付跟「 AA制」一樣的數目。
「我每個月養車的費用大約是五千元 ,包括停車場及泊車的費用、油錢、保險、牌費等等 ,這筆錢 ,是我一力承擔的。」
「那當然 ,你是車主。」
「可是你也用我的車 ,我們共同使用這輛車子。」
「我用了之後 ,有替車子入油。」
「車子的損耗呢?」
他不置信地望著我:「你怎麼跟我斤斤計較?」
我跳了起來:「究竟誰是始作俑者?」
「 AA制」冷靜下來 ,跟我說:「租房子是生活必需品 ,買房子是可行的投資 ,可是車子既不是必需品也不是投資 ,它只是消耗品 ,除了滿足你的虛榮心沒有任何意義。所以我不會分擔你的養車費用。」
我承認他的話很有道理。可是我不想做像他那樣的人 ,做每一件事都只是考慮經濟效益。
我問他:「小時候 ,你有沒有讀過一個貧窮夫婦的故事?聖誔節 ,妻子賣了一頭金髮替丈夫買了陀錶的錶鏈 ,而丈夫卻賣了陀錶買了個髮飾送給妻子......貧窮不應該扼殺浪漫和激情。」
他說:「我在英國讀書的時候 ,父母每個月寄一張支票給我 ,那筆錢 ,剛剛夠我交租、食宿、水電、洗衫 ,他們怕我有多餘的錢會學壞 ,去一些不應該去的地方。有一次 ,支票寄遲了幾天 ,又遇上假期銀行不開門 ,我有一個禮拜時間沒錢用 ,每天靠兩個罐頭金寶湯吊命。那時候 ,我跟自己說 ,無論多麼窮 ,都要有積蓄 ,有現金在手會有安全感。」
跟這樣一個男人拍拖 ,意味著必須放棄對浪漫和激情的所有幻想。
除了這一點 ,他擁有我渴望在男人身上發掘到的所有優點:博學、細心、體貼、真誠、踏實......而且 ,他確實是愛我的。
可是 ,他愛我多一些呢 ,還是愛錢多一些?
這真讓我頭痛。
我們的關係變得刺激起來 ,我像一個進入更年期的妻子 ,每天都處於患得患失的狀態之中 ,擔心自己魅力不夠 ,丈夫會變心。我不擔心他愛上別的女人 ,我擔心他把心交託給他的錢 ,我是一個跟他的錢爭寵的女人。
淪落到跟物爭寵的地步。
阿德憑那隻化妝品廣告拿到了年度廣告大獎 ,如願以償坐到了創作總監的位置 ,擁有獨立辦公室。
現在 ,阿德是我的直屬上司了。
我去阿德的辦公室遞交辭職信。
創作總監的辦公室擁有維港海景 ,有獨立洗手間 ,附帶小小的衣帽間 ,衣帽間外是一張沙發床 ,累了 ,可以洗個澡換上睡衣睡覺;睡醒了 ,可以再洗個澡換上西裝外出見客。一個星期不回家都不要緊 ,這兒已經是一個家。
阿德端詳我的辭職信 ,沉吟良久 ,說:「女人和男人畢竟不一樣 ,女人進可以攻退可以守 ,做女強人累了可以嫁人結婚生兒育女 ,做家庭主婦厭了又可以重出江湖。男人是沒有退路的 ,公司既是男人的沙場也是男人的家。現代女人和男人做一樣的工作拿一樣的薪水 ,可是我們總是忘了 ,女人比男人多一條退路 ,或者說出路。所以 ,有時候男人不得不狠辣一點。」
我不知道他說這番話是不是為那件事解釋 ,我已經無意與他對話。
我保持不卑不亢的微笑 ,賠糧即走 ,離開他的辦公室 ,離開了這間公司。在電梯裏 ,我做深呼吸 ,把眼淚從眼眶逼回去。我跟自己說 ,愛上你的工作 ,但不必愛上你的公司。
香港人有一句話 ,叫做「兩頭唔到岸」 ,最適宜用來形容我這樣的女人 ------
在外 ,做不了女強人心狠手辣獨當一面;
在內 ,也沒有能力讓男人每個月乖乖奉上家用。
每個月月尾 ,我收到的是 AA 制賬單。
還有人比我更失敗嗎?
我想起「 AA 制」 ,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 ,這個認錢不認人的傢伙 ,知道我失業了無錢支付賬單的話 ,會不會對我先奸後殺?
我流連在一間又一間酒吧 ,由 happy hour 開始 ,不停地喝下去。醉酒的滋味真好 ,世界變得模糊起來 ,所有的痛苦和煩惱也變得模糊起來。一切都不太重要了。
醒來的時候 ,我居然在「 AA制」的臂彎裏 ,在自家的床上。
「我怎麼回來的?」
「我把你背回來的 ,你真的不記得了?」
我只記得我昨晚飲過的酒:健力士黑啤 ,不醉;紅酒 ,不醉;芝華士加冰 ,開始有一點點醉 ,然後我把剩下的三千多元都交給了老闆:「有沒有好一點的酒?」
老闆拿出了他的私人珍藏藍牌。
工作靠不住 ,男人靠不住 ,酒是靠得住的 ,一分價錢一分貨 ,醉死藍牌 ,也算是死得其所。
「你為甚麼關了電話?你知不知道我找不到你多麼焦急?打電話去你公司才知道你辭職了。好在香港的酒吧不多 ,總算找到你把你背了回來。」
我打開銀包給「 AA制」看 ,「我沒有錢了 ,你背我回來做甚麼?」
「你辭職這麼大的事情為甚麼不跟我商量?」
「跟你商量甚麼?你一定讓我看在錢的份上 ,忍辱負重做下去。」
「 AA制」痛心疾首地望著我:「我們甚麼時候變成這樣的?以前我們曾經是多麼好的朋友啊！你甚麼事情都願意聽聽我的意見 ,連轉個髮型這樣的小事 ,你都跟我商量。可是現在你做那種手術不告訴我 ,辭職也不告訴我。」
我也懷念那段日子 ,那時候我有世界上最貼心的朋友 ,可是我們拍拖後 ,我不是多了一個戀人 ,而是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你有甚麼打算?」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 ,只是不想再做廣告這一行了。可是我從未做過別的行業 ,不知道可以做甚麼。」
「 AA制」說:「那就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 ,工作了這麼久 ,也該找個機會喘喘氣了。不如我請幾天假 ,陪你旅遊散心 ,你想去哪兒?」
「我的錢只夠去長洲。」
「 AA制」笑了 ,「這次我請你去 ,你失業嘛！你可以趁此機會獅子大開口 ,去南極洲都行！」
大概怕我不相信 ,「 AA制」取出他的心肝命根紅簿仔 ,讓我看上面的數字。
我深深吸了口氣:這個守財如命的男人 ,真是斂財有方啊！
跟我拍拖兩年多 ,他送我三十元一打的玫瑰 ,三十三元三一條的頸巾 ,迄今為止送給我最貴的禮物是一百六十八元一本的書 ,和我去茶餐廳吃一個下午茶也要和我平分賬單 ,終於變成一個小財主啦！
我說:「這筆錢足夠交首期買樓了 ,二十五歲榮任業主 ,也算得上一項成就。」
他說:「我知道你沒有儲錢的習慣 ,本來是打算交了首期向你求婚的。現在 ,這筆錢交給你吧。」
我瞪大雙眼 ,完全不明白他在說甚麼。
「我希望你好好休息一段日子 ,完全想清楚了自己想做甚麼才出去找工作 ,若有意轉行 ,也可用這筆錢進修 ,不必因為急於掙錢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我的眼淚終於掉下來了！
真是不爭氣 ,老是在這個小男人面前哭 ,而且是一次又一次為了錢哭 ,他對我吝嗇 ,我哭;他對我大方 ,我還是哭。
「你這個守財奴 ,你怎麼肯把錢給我?」
「我不是守財奴 ,我只是生性儉樸 ,為人踏實 ,希望有積蓄傍身 ,現在 ,當我們有需要的時候 ,這筆積蓄就有用武之地了 ,對不對?而且 ,我覺得三十元一打的玫瑰跟三百元一紮的玫瑰 ,拆開包裝後是一樣的 ,一百元三條的頸巾也同樣替你保暖。」
真奇怪 ,同樣一番話 ,平時我總是左耳入右耳出 ,這一次 ,卻覺得他很有道理。
我終於找到了我一直渴望找到的感覺 ------ 被男人寵愛的感覺。
這一刻 ,我知道我是個被寵愛的女人。
「既然你這麼愛我 ,為甚麼平時對我那麼吝嗇?」
他哇哇怪叫起來！
「我怎麼吝嗇了?平時我們都有工作有收入 ,男女平等 ,為甚麼拍拖的時候女人一定要佔男人的便宜?」
「可是現在你一次性讓我佔了個大便宜！你會後悔嗎?」
他把我攬入懷中 ,溫柔地望著我:「你必須相信 ,當你真正有需要的時候 ,我可以把我的身家給你 ,也可以把我的性命給你。」
「我比你的錢重要嗎?」
「你說呢?」
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我親愛的 AA 制男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