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 雨 綢 繆


進門就嗅到一抹書卷氣，不過報紙帶來的油墨臭隨即湧來。大抵香港所有報館的心血結晶也齊集於此，一時菁英盡出，濟濟一堂。更何況每個報館代表為了同一目的鞠躬盡瘁，就更是難能可貴。求職版的身體大剌剌的暴露人前，肚皮上滿佈一個又一個紅圈，有正圓有橢圓有奇形怪狀…..還有一兩處奶茶污跡。那狹窄的小木桌上就這樣攤滿了報紙，底下亦堆放著好幾個星期的求職金頁之類的舊紙。

那堵油漆髹得很不平均的牆，用大大小小的黃色告示貼紙作裝飾。有點像生了病的魚在脫鱗。其中最使人注目的是那張B4白紙----「自我武裝強化步驟圖」，詳盡列出由year 1開始到year 3學期完的每個細節。武裝內容繁多，從替小學生補習，到學習美容;由考取駕駛執照，到製作大量考試筆記…..全圖圖文並茂，每個步驟都以彩色字體顯示，手工精美。而且大多數的項目旁都做了個剔號。

牆的側旁是小書桌上的小書架，大小厚薄的書不規則地排成一起，跟岩壁的嶙峋無別。《古文觀止》《新編廣州音字典》《莎士比亞作品集》《管錐編》《求職者實用手冊》…..書類之繁和貪饕者的菜單可比擬。書的身體總會生出一些七色五彩的記事貼紙條，一枝枝怒髮衝冠，樣子醜得很。在報紙和書叢間好不容易找到一只座桌月曆，每一天記事的格子裏都填了一個數字，逐日遞減，該是畢業前的倒數吧。今天的數字是9。

窗外的橙漸漸淡下來，一點一點被深藍所噬。

這裏的宿舍對男女生互探房間沒有什麼限制，所以12時我還待在他的房中聽唱片。聽厭了流行曲就總會到他那處吸收一些古典的音符。然後他就會以音樂伴著自述的計劃，志向，對我滔滔不絕的說很多很多我還沒有心理準備去想的事情。他上了大學第一年就已經開始鋪排他的未來，只消看那些圖就明白他是如何熱衷於計劃。

他最想當教師。

今天的曲目是「月光曲」。冷氣機「哄哄哄哄」的和著拍子。房內依然是那一抹油墨臭。他遞了一罐啤酒給我。

「有結果了沒有?」我呷了一口酒，就問他。
他習慣性地搔著後腦，這個動作我不知看了多少次。
「還沒……只是不停在interview而已…..」
「嗯…慢慢來好了。」
「哈，怕什麼，我一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什麼時候上班都可以，自然比別人勝一籌。」
說實在，這句話似自我安慰多一點。

他站了起來，望著自己的流程圖，在那裏畫了一條路線;由升上大學，到GPA3.0，至暑假做了兩個月的出版社助理校對，線再連到考取駕駛執照，穿過兼職補習社老師，繞到每年會考試題分析那一點，跟著是學會用電腦做簡單教案，最後線到了寄求職信和面試那裏停止。他似乎很滿意這樣的進程。不枉多年來的大量準備，我猜他心中準是這樣想。相較我來說他的確付出了很多，我還只會混日子，發著白日夢，想要讀設計，想要讀商管，想要讀酒店，想要………拿不到主意，最後還是待在中文系。一待就是三年，每次成績都是低空掠過，徘徊在及格線上。「飽食終日，不務正業」可算是我大學生涯的寫照。他說過我不用功就找不到工作，我就推說他找到工作，然後由他養我好了。

第二天，我就看到他那流程圖的末端多了項結婚。

唱片翻到「卡農」。啤酒也暖了。心情有點沉重。心底一些話和暖啤酒沒兩樣，喝又不是不喝也不是----很老的比喻，但真是很貼合我的心情。啤酒罐送到口唇邊又放下來。

我的身子縮在那第二熟識的床上，抱著膝蓋。換是平日我已不顧長髮會被壓成亂草的危機，躺下去了。我怕什麼呢？

「…我一直都沒有計劃….」我在說什麼呢?
「唔唔?」他抬頭望著我。
「所以當我知道你小時候便替自己著想，我便覺得很了不起….真的…」
「噢..」他露出微笑，輕吻我的前額，不知怎的，額頭有點挪開的小動作….
「嗯…那時真的很佩服你….」哎哎，不要呀…
「這個還用說嗎?」雖然笑容滿掛，但樣子有點異動。
「嗯…」
「總言之，」他捉起我那冰冰的手，手掌在上面搓著一圈又一圈: 「這條路是最好的了….找到工作…我們兩個人儲點錢，然後就----」

唱片機又無端地換播貝多芬的猛烈交響樂。這是怎麼的一張糟唱片。

「你有沒有想過世事會超出你的計劃走的?」總算是遏抑了。
「..怎….怎麼了….」
「你常常以為計劃這個計劃那個就是保障嗎?」我在說什麼了….
「我…我不明白…」他雙眼跟我相去不遠，我怕，聲音卻反比地漲大….
「世事沒有那麼好的呀!不是你想就是了!我不喜歡你只顧著你的計劃!」
「就是因為世事無常才要計劃嘛!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我只是想我們的生活多一份安全感，我想有條理去建立自己的理想世界!不行嗎?你不是很欣賞我這樣嗎?」
「哼哈….你..你太有計劃啦…我根本在和一份計劃書戀愛!我不能想像沒有那份計劃書你會怎麼樣!」
「….夠啦!!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不知道，我到底怎麼了?原本想跟他商量的，最後竟然是這樣….他現在還是從前那個他，但我已經不甘於作為他的計劃一部份。計劃和現實去向根本是DNA一般的螺旋體，交纏而不相洽接。任何的未雨綢繆，面對現實的變幻都是不堪一擊….來以前我心底早蘊釀了一大段說話，平心靜氣地談談..到真的說出來，還不是走向相悖的道路?我今天再一次肯定，任何預備都是徒然。

都是徒然。

我心目中的丈夫不是個循序漸進循規蹈矩的人，要的是一個能面面俱到的靈活人物。我了解到他會崩潰的，只要一小片的衝擊。我也不想他只是一個教師，當我想到一個人的生平竟然可以用工作經驗和學歷來代替時，使我抗拒他只敢滿足於那麼狹窄的空間。他自少接受了太多教誨，不敢走出計劃書框框以外，不敢再闖出另一個世界。

當我說了那五個代表彼此關係破裂的字後，就敗逃一般溜出了室外。那張澳洲的單程機票，移民局的面試，澳洲學校宿舍的安排…..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若干年後，收到一封信。內附一張他的餐廳新店酒會邀請帖。

阿 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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