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哀悼新城。不知道為什麼, 我對他有著難以名狀的感覺, 甚或是感情。可是呢, 我又對他有著同等份量的恨。人們常常說愛和恨就是一線之隔, 我想自己也是因愛成恨吧! 就是這種夾於兩個世界的矛盾, 我很疑惑, 自己該怎麼處理對它的態度。到最後, 還是用哀傷會比較貼緊。
至於為什麼要用到悼念, 就要從很久很久以前說起。但我又不想。太多太多的回憶都寫在白紙上, 但白紙卻在時間風暴中化成細碎。砌圖, 我們還可以從參差錯落的邊緣去尋回他的原狀。是紙耶, 沒可能的, 碎了就是碎了。你或許說用膠紙不就可以了嗎? 那麼沒美感的事我才不做, 而且我就是不去做, 不去把他復原。到最後, 不如這樣吧! 復原的責任就落到你手上吧! 我給你紙碎, 你自己還原起來不就好嗎? 好, 就這樣決定囉。
還是說說新城好了, 不貼題會給扣分的呢。新城, 其實是一所戲院, 座落在一個城市邊陲的新市鎮。說起來我兩歲開始就住在那裏, 舊的家在哪裏已經忘了。感覺就好像種子離開母體, 然後在另一堆土壤裏發芽開花結果似的, 種子跟母體互不相干。我外祖父是個電影人, 或許隔代遺傳真的存在, 我完完全全將他的遺傳因子裏屬於電影的部份迸發開來, 狂熱地愛上電影。三歲看第一齣007, James bond。然後每個月都會進出戲院3次或以上。所以我也愛黑色的世界。戲院的天花板很高, 很高, 關燈後好像沒有邊際, 無底, 深沉。當熒幕的光放出, 我就能細看那些慢慢沁出來的天花花紋, 是薔薇, 是蛛網, 是銀鱗。新城是邊陲新市鎮的第一間迷你戲院。原本是域多利戲院在區內獨領風騷。域多利是附有超等的, 但媽媽總是不讓我坐, 超等價錢是貴一點的(確實數字我已忘了, 怎麼說那時我還是個小孩), 所以我一生都跟那高高在上的世界無緣。踏進戲院後媽媽永遠不會當我是個人, 我不會有座位的, 只可以被媽媽抱在胸前, 又或是隔鄰座位的票沒人買時就偷偷坐著。那可糟了, 因為整齣電影的時間我得要提心吊膽, 怕會給人趕走。
所以我特別懷念新城。因為他落成時我已經長得高大, 媽媽的雙腳早已不勝負荷, 而且, 我還是會臉紅的。媽媽會拖著我穿過空蕩蕩的華都商場---其實不算是空蕩蕩, 那些店舖裏還是堆了不少雜物和裝修工具---然後拗個彎, 就看到那四個螢光黃色的「新城戲院」字樣。那時候覺得那四個字很醜, 用色也很可怕, 現在呢? 還是一樣觀感。「90男歡女愛」「英雄本色」都是在新城那裏看的戲。應該還有更多的, 但我真的忘了。
認識阿健是在學校裏面, 而關係是師兄妹。當日的天氣, 就好像希治閣的Northern west north裏加利格蘭被追殺一幕般晴空萬里。加利格蘭被帶有殺蟲劑的小型飛機追殺; 我呢, 就被自稱「沒有腳的雀仔」的阿健追求。「沒有腳的雀仔」來自王家衛91年的阿飛正傳裏張國榮的對白。阿健當然有說同樣的話, 語氣是開玩笑的, 比喻是弔詭的, 聽起來就像撒了鹽的蕃茄, 甜中帶酸。這句話挑逗了我們。代表自毀美學挑逗我, 和當時的無知同學。看阿飛正傳時, 新城已經淪為二輪戲院。但我還是抱著非君不嫁的心態, 鐘情於新城的某個黑暗角落。直到15歲那一年, 新城狠狠地踢開我, 拒絕我於門外。他開始獨家播映大量三級電影。我猜想不到這個曾經是那麼親密的地方竟然會給我賤的感覺。是賤! 不是差勁不是墮落不是沉淪……是賤。更可笑的, 是阿健和周遭的男孩子都一起賤下去。如果那群看三級戲的小色胚是有組織性的話, 那阿健一定是頭目, 其他都只是小嘍囉。我記得一個出版了幾本爛小說的作家說過: 人們總是以為自我期待的又或是放在眼前的東西是真相, 因而失去得到事實的能力。可能我也掉進自以為是的巢臼, 而錯誤地對他有期待。現在想來, 他們都不過是16歲的精壯少年, 有慾念是沒錯的。可當時的我只會賤視他們, 和新城戲院。
自此附近的世界就起了變化。新城戲院彷彿大富之家的千金淪為流連煙花地的青樓女子; 華都商場卻有如十年寒窗苦讀一朝得考功名的書生, 一身錦衣羅布, 耀目生輝。我了解新城這樣做是為了生計, 但不等於我就可以接受。你明白這是如何難受嗎? 我一直想找個比喻去表達我的感受, 但跟比喻相遇都是要談緣份的。最後, 我在阿寶身上找到比喻。
認識阿寶時我已經18歲, 正是一面讀書一面掙錢買衣衫飾物的時期。於是我在華都商場一樓的漫畫舖處當個收銀員。當然女孩子的社交圈一定不少於方圓三十米的地方。所以我開始跟附近的人混熟, 我並不欣賞她/他們, 但我好像很受歡迎的, 還沒來由的收了不少契妹妹。可能跟我開始從外表和思想上背棄天生的性別有關。阿寶捧了一大堆的少女漫畫來到收銀處, 漫畫書蓋過她那矮小的身軀。然後話題就在少女漫畫和潮流之間迴轉, 形成向上的螺旋, 建立一切。女孩子的友誼據說是很危險的, 錯步便會踏到同性戀的世界。如果是真的話, 我倒不覺得身處的世界有多危險。她總是想千里迢迢地來到這個邊陲市鎮, 為了見我。但我拒絕。我情願自己熬著暈車浪的痛苦, 也要在城市中會面。每次眼睛給霓虹管弄得暈眩後, 回程時就更憎厭目的地。她的頭髮很烏黑, 亮麗, 無底。喜歡撒嬌, 喜歡熊貓。每次會面都會帶來小禮物。她的沙發很軟綿綿, 她的雪櫃放了一大瓶冰水……
又談談我的新城吧。將滿18歲時我決定要再一次坐在新城戲院裏, 儘管播放的盡是呻吟多於對白的電影, 我還是要再去一趟。但這個決定卻懸空了三年而未有落實, 哼哈, 跟世上不少承諾一樣。當我正面望過去, 螢光黃的字樣依然生輝, 但兩旁的出口卻烏燈黑火。票房的側門常常打開, 可以望到裏面的地主公公神台。伯伯們雙手好像給綁住似的垂在身後, 雙眼呢, 就當然好像被吸住似地盯著海報女郎的胸脯。我排開一切狐疑的眼光, 快步拗個彎, 鑽進戲院黑暗的某個角落。不足10分鐘, 胃裏面的一切在翻滾, 一浪接一浪。中人欲嘔的感覺來自那種氣氛, 那種味道, 那種窒息的黑暗。
最後一次見阿寶時, 她正在梳著那頭烏黑髮絲。我沒有對她說我要走, 要離開。因為, 我和她建立的螺旋核心毀了。就像織毛衣只有橫針是織不出什麼來的。後來我知道她曾回到邊陲市鎮找我, 我又敵不過軟弱, 再一次去到她的家。反手關上她家門的一刻, 心頭湧起似曾相識的痛苦。同樣的地點, 同樣的物件, 同樣的人, 同樣的……就只有感受不再。留戀, 回頭只會帶來痛苦, 我知道, 但我卻自虐地愛上這種痛苦。
所以我哀悼新城。
第7屆青少年文學獎高級散文組參賽作品
姓名: 許靛歌
年齡: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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