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紅

李少紅訪談

李少紅 ﹐ 被列在 “ 第五代 ” 席末的女性導演 ﹐ 然而把她劃進這一 “ 代 ” 裡 ﹐ 實在有點名不符實更不倫不類。

起碼從看過她的電影《紅粉》和電視劇《雷雨》之後 ﹐ 我感覺她其實已經遠遠偏離了 “ 第五代 ” 的宏大限定。

在以往的國產故事片裡 ﹐ 我們已經見過太多太多以社會大背景籠罩小人物命運的電影了。但從電影《紅粉》起 ﹐ 李少紅就悄悄開始了她個人化電影創作的初步嘗試 ﹐ 本來一個大而化之 “ 改造妓女 ” 的劇本故事 ﹐ 翻手就被她拍成了對兩個底層女性不幸命運的淒婉敘事 ﹔ 而到改編《雷雨》和拍攝《大明宮詞》 ﹐ 她先是將一部完全以男性視角展示舊式中國家族的話劇名著 ﹐ 顛覆解構成了另一個細膩動人的故事 ﹔ 爾後她又以純女性的感覺 ﹐ 讓我們發現了武則天和太平公主在宮廷和權力之外的個性與命運。也許就因為這兩次她也太撒歡兒了 ﹐ 所以 ﹐ 她一邊被觀眾叫好 ﹐ 同時也招致了各種不同的評價和議論。

李少紅找到女人的視角

１ ﹒ 我是要種 “ 槐樹 ” 還是種 “ 榆樹 ”

何 ﹕ 你看沒看過《還珠格格》 ﹖ 電視上像這樣的古裝電視劇 ﹐ 你不可能連一集都沒看過 ﹐ 請說說你自己對這些古裝電視劇的總體印象 ﹖

李（一邊聽我問一邊就樂了） ﹕ 《還珠格格》續劇看過一兩集 ﹐ 以前其它的還真沒怎麼細看。倒是從自己開始拍《大明宮詞》之後 ﹐ 才對古裝劇稍微看得細一點了 ﹐ 但仍然不可能把幾十集的連續劇從頭至尾完整看到底。總體印象可以分兩種來談 ﹐ 比如說那些嚴格按歷史著作拍的《三國演義》 ﹑ 《水滸》 ﹐ 特別像我小時候看的小人書 ﹐ 不是說畫面 ﹐ 而是說它們那種拍攝的意識就有點像 “ 看圖說話 ” ﹔ 而《還珠格格》呢 ﹖ 因為根據我所能學到的導演經驗 ﹐ 都是不可以那樣做的。我還記著有這樣一段情節 ﹕ 一群蜜蜂追一群宮女 ﹐ 所有的人無論男女老少 ﹐ 都撩裙子翹起大腿（忍不住又笑） ﹔ 真是讓我看得張口結舌 ﹐ 心想 ﹐ 喲 ﹗ 電視劇現在都已經這樣拍啦 ﹖ 我當時還不是能不能接受的問題 ﹐ 而是真有點被驚著了（大笑不止）。

何 ﹕ 那你自認為《大》劇和以前放過的那些港臺味兒古裝劇相比 ﹐ 到底有什麼不一樣 ﹖ 這部古裝劇最鮮明的個性究竟是什麼 ﹖

李 ﹕ 兩種東西恐怕不好放在一起類比 ﹐ 你說一個種的是槐樹 ﹐ 另一個種的是榆樹 ﹐ 然後再問我哪個木材更好 ﹐ 這就讓人有點無法回答。應當說在槐樹和榆樹裡都有好樹 ﹐ 但它們畢竟還不是一種樹。

《大》劇首先對我自己就是一個突破。我從小沒有很好地唸過古文 ﹐ 像唐詩 ﹑ 宋詞 ﹑ 元曲等等 ﹐ 都不十分熟悉。而且我對傳統戲曲 ﹐ 更一直是非常陌生。但這種局限又無意中造成了我在創作中沒有很多框框。在這樣的前提下 ﹐ 我根本沒想非要把它拍成什麼樣式的 “ 歷史劇 ” 。所以在整個《大》劇的創作過程中 ﹐ 我最在意的 ﹐ 是自己對一件史實或故事是怎麼感覺的 ﹐ 至於別人過去留下了什麼定論 ﹐ 我既來不及去細緻考證和追查 ﹐ 更認為沒必要那樣拘泥。如果說《大》劇還有什麼鮮明個性的話 ﹐ 那就是它強烈地體現了作為導演的主觀意識 ﹐ 客觀因素干擾比較少。越拍到後來 ﹐ 已經完全是強制按照我私人觀照歷史的想法 ﹐ 去貫穿整個劇本故事了。

何 ﹕ 你的意思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重新發現歷史故事的藝術內涵 ﹖

李 ﹕ 沒錯 ﹗ 在這部電視劇正式開拍之前 ﹐ 我和幾位編劇真是把我們能找到的書全翻遍了 ﹐ 然後就從裡面摘出自己需要的故事。我們首先要找到自己對某個事件或某個人物的生動感覺 ﹐ 這種感覺其實非常非常重要。我實際上是要為電視劇裡的每一個人物 ﹐ 找到屬於他們自己的血肉和性情 ﹐ 這種血肉性情不是歷史定論 ﹐ 才能真正支撐劇中人物的性格 ﹐ 否則人物很可能就會變成一個概念的空殼。（背景提示 ﹕ 近幾年 ﹐ 凡我們能在電視上見到大部頭國產古裝皇帝劇 ﹐ 幾乎千篇一律全都是以男性視角去編造歷史的 ﹐ 所以現在屏幕之上刀光劍影滿眼所見 ﹐ 比比皆是古代的男人為權力 ﹑ 為錢財 ﹑ 為女人 ﹑ 為戰爭的勾心鬥角和拼命打鬥 ﹐ 而在所有這些古裝劇中 ﹐ 女人永遠只能是作為陪襯或甜點式的點綴。但《大》劇 ﹐ 卻一反以往 “ 男尊女卑 ” 對歷史的演繹方式 ﹐ 它首先讓我們馬上就能感受到強烈女性化的溫情與細膩 ﹐ 而像武則天這個一向讓男人感覺 “ 十惡不赦 ” 的女皇帝 ﹐ 這次也完全以另一種複雜的個性讓人耳目一新。）

何 ﹕ 無論是《紅粉》和《雷雨》還有《大明宮詞》 ﹐ 在這３部戲裡 ﹐ 都能強烈感覺到你對女性悲劇命運的敏感 ﹑ 關注 ﹐ 也正由於有這種鮮明的女性意識 ﹐ 所以在你導演的作品裡 ﹐ 也烙印出自己強烈的個性色彩 ﹐ 那麼請問 ﹐ 這些東西是不是被你很自覺地導進戲裡的 ﹖

李 ﹕ 我剛開始對你說的這些也根本沒有任何自覺。但真正對此產生疑惑 ﹐ 是因為在一九九二年拍《四十不惑》 ﹐ 才有所意識的。當時和我合作的幾位男搭檔都是最好的 ﹐ 甚至連拍這部片子的機會 ﹐ 都是他們給我預備好的。可在看劇本時 ﹐ 我內心卻非常彷徨 ﹐ 情節事先就已規定好了 ﹕ 一個爸爸和一個兒子的命運 ﹔ 可這種男人講故事的方式 ﹐ 對我來說卻有點陌生 ﹐ 當時我就琢磨 ﹕ 為什麼非得是爸爸對兒子 ﹐ 而不能是爸爸和女兒呢 ﹖ 當初還以為自己可能對這種感覺不夠熟悉 ﹐ 等到很久以後才慢慢明白 ﹐ 不是不熟悉 ﹐ 而是我作為一個女性導演的特點 ﹐ 在完全男人化的規定性中很難得到真正發揮。現在回頭再想 ﹐ 就是創作心態難以進入。兩相抵觸的最後結果 ﹐ 就造成了結果的最大遺憾 ﹕ 片子拍得哪兒哪兒都不錯 ﹐ 惟獨就是缺了那麼一點導演個性。這部片子之後倒是促使我反思了好長時間 ﹕ 自己到底想拍的又是什麼 ﹖

２ ﹒ 導演個性形成的個人根據

何 ﹕ 那你作為女導演的主觀意識 ﹐ 是不是從《紅粉》開始 ﹐ 就比較自覺了 ﹖

李 ﹕ 沒錯。到拍《紅》片 ﹐ 心裡來回反復折騰的 ﹐ 還是和《四》片一樣的問題。《紅》片我從一開始看過劇本 ﹐ 就堅持認為它不該是一個純粹改造妓女的社會化故事 ﹐ 那人家編劇就反問我了 ﹕ 你到底想要拍什麼樣的故事 ﹖ 我說我就要拍兩個女人的性格 ﹐ 性格就是她們的個人命運。無論社會環境怎麼變來變去 ﹐ 也不可能真正解決她們的內心矛盾 ﹐ 人不是通過一番改造 ﹐ 就能隨便改變性格的。劇本後來改了八 ﹑ 九稿 ﹐ 就是怎麼按照我的主觀意識 ﹐ 講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故事。我們歷來拍故事片 ﹐ 就習慣用幾個社會大故事罩 ¨ 整個情節 ﹐ 而有意無意就把個人的生命因素給忽略掉。但作為一個女導演 ﹐ 每次真正能觸發我創作衝動的 ﹐ 全都是劇本中的個人命運和個人魅力。

何 ﹕ 我一直都在暗自猜測 ﹐ 你對女性悲劇命運的特別敏感與特殊關照 ﹐ 是不是和你幼年或青年時某種心理挫折有直接關係 ﹖

李（一愣） ﹕ 你這個問題可真夠尖銳的 ﹐ 以前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又沉默了一會兒 … ）我有個弟弟 ﹐ 但他整整比我小 14 歲。所以我曾經有過 14 年獨生女經歷。一開始身邊多了弟弟 ﹐ 我心裡也非常高興 ﹐ 但很快我就發現 ﹐ 爸爸 ﹑ 媽媽 ﹑ 阿姨 ﹐ 家裡所有人整天都在圍著他一個人忙 ﹐ 有很長一段時間 ﹐ 我一直覺得心裡有點委屈 ﹐ 可這種感覺由何而來 ﹖ 當時年齡太小自己也想不清楚。現在回頭再看 ﹐ 人在小時候尤其是女孩子 ﹐ 可能心理上都更容易走進完全自我也相對脆弱 ﹐ 再加上此前 14 年我一直被父母所獨寵 ﹐ 所以失落感就更強烈了。那時最大的逆反心理 ﹐ 就是想自己出去獨立生活。我不知道小時候這種內心經歷 ﹐ 對我後來拍電影都產生了什麼正面或負面的影響 ﹐ 但個性中的敏感和自卑卻一直到現在也無法完全消除。比如有時進入自我幻想 ﹐ 可能驕傲自信得不得了 ﹐ 可一面對現實 ﹐ 又常常不免膽怯心虛 ﹐ 總之心裡就老是被這種性格的矛盾兩面性來回折騰著。而一進入創作 ﹐ 又會對個人的不幸命運和悲劇故事 ﹐ 超乎異常地敏感。

（背景提示 ﹕ 一九六九年 ﹐ 剛滿 14 歲的李少紅初中才讀到二年級 ﹐ 就參軍去了四川 ﹐ 並從此形成了自己非常獨立的個性 ﹕ 比如無論遇到多大委屈和挫折 ﹐ 她從來不願向別人尤其是向家裡訴苦 ﹐ 直到現在她也討厭有人老是來回訴說自己的窩囊和不幸。）

何 ﹕ 那你當兵之後的經歷是不是很順呢 ﹖

李 ﹕ 因為有 14 年獨生女生活 ﹐ 所以剛到部隊時就很不合群 ﹐ 當然就更不是一個好兵了。你想我在部隊待了整整九年 ﹐ 居然連黨員都沒入上 ﹐ 只憑這一點就可以認定我肯定是個劣等兵（自己笑了）。如果不是你問 ﹐ 我也說不清這些經歷 ﹐ 會對我導演個性的逐漸形成 ﹐ 會產生什麼影響 ﹐ 反正從根兒上說 ﹐ 我可能一直都得算是一個非常格澀的人吧。

何 ﹕ 你現在自己有孩子嗎 ﹖

李 ﹕ 有 ﹐ 有個女兒。

何 ﹕ 有過自己小時候先被寵愛後來又被冷落的心理經歷之後 ﹐ 你現在自己也有了孩子 ﹐ 是不是最為關心的 ﹐ 就是要讓她的心理得到最良好健康的發展 ﹖

李 ﹕ 剛開始我是想 ﹐ 一定要對女兒倍加呵護 ﹐ 絕不能讓她蒙受任何一點委屈和冷落。可後來我發現 ﹐ 其實每個人從小就應該儘快走向獨立 ﹐ 而我小時候那段心理經歷 ﹐ 問題完全是出自自己的某種逆反。如果現在我再把女兒的整個生活全預設好了 ﹐ 倒反而可能會造成她對感情接受的狹窄。所以我現在很少指定女兒 “ 你應該 ” 怎樣 ﹐ 而是常常問她 “ 你覺得 ” 怎樣。

何 ﹕ 我在網上見到你一個小傳 ﹐ 那上面這樣介紹說 ﹕ “ 李少紅善於駕馭各類題材的影片 ﹐ 執導過商業片 ﹑ 藝術片 ﹑ 農村片 ﹑ 都市片等 ﹐ 並且影片在風格上迥異 ﹐ 每一部都有特定角度的創新和探索。 ” 你感覺自己真是這樣多項全能型的導演嗎 ﹖ 你認為自己最喜歡拍或說最擅長的是哪一路電影和電視劇 ﹖

李（一笑） ﹕ 不會吧 ﹖ 我怎麼可能是 “ 全能 ” ﹖ 又有誰敢誇口自己是 “ 全能 ” ﹖ 要讓我自己看自己 ﹐ 也許說 “ 全不能 ” 更合適一點。然而也可能就因為我根本不是 “ 全能 ” ﹐ 所以我才從來不讓自己拘泥於同一類題材。如果非問我擅長哪一路 ﹖ 那我只能說 ﹐ 凡是讓我內心真正受到很大觸動的 ﹐ 我就敢於嘗試著去做。以前我曾經很人為地給自己做過許多限制 ﹐ 比如像農村題材 ﹑ 改編名著等等 ﹐ 這些我都絕對拍不了。可後來自己不但接了而且也還算拍的可以。現在我明白了 ﹐ 碰到什麼題材並不是最關鍵的 ﹐ 重要的是它能不能讓人激動起來。早先我還說自己根本拍不了古裝電視劇 ﹐ 可這回不但拍了 ﹐ 而且一拍就是好幾十集。

何 ﹕ 我在看《大明宮詞》時發現 ﹐ 你對 “ 太平公主 ” 那段初戀故事 ﹐ 處理得特別細膩特別溫情 ﹐ 在這個故事裡 ﹐ 是不是也有你個人初戀的影子 ﹖

李（一下嘻笑起來） ﹕ 我如果說沒有 ﹐ 你肯定不信。我要說有 ﹐ 就是對所有人說大瞎話。當然 ﹐ 你可能覺得那段戲很好看 ﹐ 而我也會在導演過程中 ﹐ 自覺或不自覺表現出我對愛情的某種解釋。還有 ﹐ 是不是在電視劇裡一表現愛情 ﹐ 就非要說 “ 我愛你 ” ﹑ “ 我非常愛你 ” ﹐ 然後就是親嘴 ﹑ 上床 ﹖ （又忍不住笑）可不可以也允許表現另外一些稍微複雜點的初戀感受呢 ﹖ （她注意到我仍然將信將疑）你要非這麼弗洛依德地追問 ﹐ 我就全告訴你 ﹐ 沒關係。我年輕時並沒有過非常浪漫的初戀 ﹐ 但沒有這種經歷是不是作為女人的終生遺憾我也不知道。其實當年也有過能往初戀發展的苗頭 ﹐ 但都被我自己扼殺在了萌芽狀態之中。（自嘲地笑）我能說的也就這麼多了。

何 ﹕ 你拍的電視劇《雷雨》播出之後 ﹐ 反響很大 ﹐ 但對這部電視劇的反對和異議也非常多 ﹐ 而且大多都是朝著你 “ 不忠實於原著 ” 說的 ﹐ 那麼你怎麼看這些反對和異議 ﹖ 尤其是說你亂改名著 ﹐ 你對這種說法怎麼想 ﹖

李（坦然一笑） ﹕ 從一開始就想到 ﹐ 肯定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 所以思想上也早有準備。因為從當初接手拍《雷雨》 ﹐ 我就固執地認為 ﹕ 是不是凡改編名著就不允許導演有一點自己的發揮和想法 ﹖ 連莎士比亞的話劇原著 ﹐ 後來不都被美國人改編成了一部讓年輕人感覺得很酷的電影嗎 ﹖ 所以從一開始進入 ﹐ 我心裡就沒有什麼 “ 不許動 ” 的限定。而且我還認為 ﹐ 改編名著 ﹐ 就必須得有自己的重新解釋 ﹐ 否則又何談 “ 改 ” 和 “ 編 ” 呢 ﹖

何 ﹕ 那你對《雷雨》的改編 ﹐ 又改出了什麼屬於自己的特點呢 ﹖

李 ﹕ 我改編《雷雨》最大的特點 ﹐ 首先就由我的性別所決定了 ﹐ 我是一個女性導演 ﹐ 而曹禺先生是男性。我看過最初版本的《雷雨》 ﹐ 在原著的 “ 序幕 ” 裡 ﹐ 故事是這樣的 ﹕ 在周公館裡的樓上和樓下 ﹐ 住著兩個瘋女人繁漪和魯媽 ﹐ 她們本來就是被周朴園給逼 “ 瘋 ” 的 ﹐ 可周朴園居然還道貌岸然地去看望她們 ﹐ 它似乎在強烈暗示 ﹕ 那兩個不幸女人還能苟活于世 ﹐ 已經是拜託周朴園再三恩賜了 ﹔ 到全劇的 “ 尾聲 ” ﹐ 是周朴園看完兩個 “ 瘋女人 ” ﹐ 又若無其事大搖大擺地走了。僅僅只從這樣的 “ 序幕 ” 和 “ 尾聲 ” 裡 ﹐ 也不難看出整個話劇的男性敘述框架 ﹐ 同時也讓我完全明白了男人和女人在這個世界上的相互位置。而這也正是觸動我非要去改編它的根本原因所在。儘管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女權主義者 ﹐ 但我從改編之初 ﹐ 就決定一定要把原來的結尾變成另外的樣子 ﹕ 不管周朴園如何強大 ﹐ 他也逃不脫生老病死的人生輪迴 ﹔ 這已經是最保守的改編處理了 ﹐ 我還沒撒開了對 “ 男尊女卑 ” 進行深刻批判呢 ﹗

何 ﹕ 這就是說 ﹐ 你對《雷雨》的改編 ﹐ 只不過就是以一個女人的平常眼光 ﹐ 讓一個充滿男權的故事 ﹐ 重新回歸最自然的生活形態上 ﹖

李 ﹕ 對 ﹐ 可以這麼說。但從《紅粉》開始算起 ﹐ 我這種 “ 眼睛 ” ﹐ 也是一點一點很小心地睜開的。我們的社會到現在 ﹐ 仍然是由男權所主導 ¨ ﹐ 所以作為一名女性導演 ﹐ 要真正找到自己的視角 ﹐ 也並不是那麼非常容易。

３ ﹒ 想不想在女性導演裡 “ 穆桂英掛帥 ”

何 ﹕ 你認為目前內地的女導演和男導演拍影視作品 ﹐ 最大的區別是什麼 ﹖

李 ﹕ 還是視角完全不同。不管男人和女人是自覺還是不自覺 ﹐ 相互之間看世界的眼光和想問題的方法 ﹐ 還是根本不一樣的。以前有很多女導演 ﹐ 當然也包括我在內 ﹐ 其實在創作過程之中 ﹐ 都是很中性甚至是偏向男性的。但即便是如此 ﹐ 女性導演和男性導演在感覺上 ﹐ 還是有許多微妙細緻的差異的。要讓我仔細想 ﹐ 可能男人拍的東西 ﹐ 也許更偏向功利性 ﹐ 而女人拍的片子 ﹐ 也許就更容易走向務虛和夢幻。（背景提示 ﹕ 儘管李少紅自從開始獨立擔當導演之後 ﹐ 她拍片的質量也有高低起伏 ﹐ 但她幾乎就沒失過手把片子真拍砸了。無論是接手電影還是電視劇 ﹐ 她對每次創作機會都非常小心 ﹐ 從不敢動一點拍著 “ 玩兒 ” 的念頭 ﹐ 作為一個女導演 ﹐ 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在一個由男性佔統治地位的領域裡活動 ﹐ 隨時都有可能被擠出圈外 ﹐ 所以根本不敢有一絲懈怠和放鬆。）

何 ﹕ 對於《大》劇中的武則天 ﹐ 你幾乎完全以同情與理解的眼光去解釋和演繹她的歷史 ﹐ 想來 ﹐ 你肯定是認為女性能獲得事業和功名 ﹐ 要比男人更不容易更要歷盡艱辛 ﹔ 在中國的女導演群體之中 ﹐ 真正有個性 ﹑ 素質高的女導演少之又少 ﹐ 那麼你有沒有想爭做最優秀女導演的雄心和打算 ﹖

李（撇嘴搖頭） ﹕ 悲觀一點說 ﹐ 當 “ 女性導演 ” 被你作為一個特定群體這麼提出來 ﹐ 就已經暗示了某種不平等。本來所有女導演就是在一個大男人的氛圍裡被籠罩著 ﹐ 那還有什麼好爭的呢 ﹖ 就算有誰能在女性裡掛了帥 ﹐ 也不過就是一個穆桂英或花木蘭而已 ﹐ 她們的故事流傳了這麼多年 ﹐ 聽起來 ﹐ 倒反而像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個別怪女人。算了吧 ﹐ 我對自己的要求 ﹐ 充其量就是追求一點自己的個性滿足而已 ﹐ 其他就算我有什麼妄想 ﹐ 那也是根本夠不著的水中撈月。就像武則天的最後結局 ﹐ 死後無非就是給她立了一座無字碑 ﹐ 對她的功過一句不談 ﹐ 這究竟象征了什麼 ﹖ 武則天費盡心力 “ 齊家治國平天下 ” ﹐ 整整 50 年半個世紀 ﹐ 最後她頂多也就能算李氏天下一個兒媳婦兒。為什麼她到了晚年緊攥著手裡權力 ﹐ 就是不讓武家的後人染指 ﹖ 她們武家就真像 “ 正史 ” 解釋的那樣 ﹐ 平庸得連一個人也找不出來了 ﹖ 我猜她當時心裡一定非常明白 ﹕ 得了吧 ﹗ 我一死 ﹐ 天下照樣還是人家李氏的男人天下 ﹐ 你們還瞎爭什麼爭呀 ﹗

何 ﹕ 當導演在我看 ﹐ 就不是很舒服的工作 ﹐ 那麼作為一名女導演的不容易就不用多說了 ﹐ 在你當了這麼多年導演以來 ﹐ 能不能說說最讓你傷心和最讓你得意的事情 ﹖

李 ﹕ 先說讓我最傷心的事吧 ﹐ 那就是我的製片主任李曉婉有一次對我說 ﹕ 你對你先生說話時 ﹐ 能不能不用導演而是用妻子口氣 ﹖ 這句話當時對我內心的震動非常非常大 ﹐ 於是突然回頭想到 ﹕ 我平時在家裡對丈夫對孩子 ﹐ 是不是說話辦事都已經不是一個純粹妻子的狀態了 ﹖ 後來過了很久我還在為她這一問感到辛酸。我明白自己無意中失去的 ﹐ 都是女人最天性的東西。而這恰恰是從我當導演第一天開始 ﹐ 就很不希望自己變成的樣子。回想起來也真是一件很可怕事情。反過來再說最得意的事情 ﹐ 就是每次開拍時聽到攝影機轉起來的聲音 ─ 我知道又有一個新的夢已經在我的心裡真正開始了 ﹗

後記 ﹕ 《大明宮詞》播出之後 ﹐ 隨著收視率越來越高 ﹐ 也有各種不同的評價和議論見諸於報端 ﹕ 比如說它的臺詞過於話劇或莎士比亞化 ﹔ 真正英語原文的 “ 莎士比亞化 ” 我還真不知是個什麼味道 ﹖ 但如今電視劇的對白已經被 “ 肥皂 ” 成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話語 ﹐ 難道不可以借鑒嫁接一點話劇的說話方式嗎 ﹖ 另有評論說《大》劇的情感方式太過於個人化 ﹔ 這種說法也讓我感到驚奇 ﹕ 天下有哪一種真正的情感方式不是完全個人化的 ﹖ 最後還有一種質疑最為有趣 ﹕ 《大》劇是有些新意 ﹐ 但就是弄得有點愣了 ﹔ 對此我也有另一幽默比喻 ﹕ 凡新瓜上市可能都有點 “ 愣 ” ﹐ 那當然老瓜不會有任何問題 ﹐ 但老瓜個個都婁了 ﹐ 那還能好吃嗎 ﹖

（摘自 2000/04/15《北京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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