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煉黑白與生死的再生鳥－黃嘉
有沒有想過，生命中影響你最深的，是誰？他／她又為你帶來甚麼影響呢？我們這一期的主角－－社會福利員Ego鄧碧華，曾遇上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嘗過一生最甜，也遭逢了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痛，忽然，就像一個凝鏡，她的世界靜止了......邊緣回歸，彷彿一隻再生鳥，她復活，並且活得更精采，更有意義。
家長難做
我的角色叫做「宿舍家長」。24小時輪班工作。每天，我在一間弱智成人中心照顧宿生的起居飲食。我幫他們梳洗，帶他們我們會搞一些社會服務的活動，比方採訪兒童院，探訪獨居老人，清潔屋村，讓他們回饋社會。
我在這間中心兩年多，一班舊同事都走得七七八八了，轉到其他社會服務的範疇去。我明白，這份工作幹上五年的話，一定很辛苦。危險？對，危險性也是有的。我們的宿生由中弱智到嚴重弱智都有，不少有暴力傾向，我的同事，很多都傷手損腳。
我？第一天已領教了，還記得我對一個宿生說：「那裏不能坐。」他無端憤怒起來，追著我又是打又是搣，還用口咬，嚇得我大哭起來，不停問「為甚麼？」。幸好我有一班好同事，趕忙走來安慰我。這也算是個好經驗，那一次之後，我學懂怎麼安撫新同學。
（當完夜班一睡醒便來赴約的Ego，一臉的陽光。鋼條型的一個女子，很爽。提起那驚悸的「第一天」，她笑，閑閑道來像個說書人。）
土法煉鋼
看著宿生天天進步，就是工作最快樂的事。比方說，某宿生本來不懂刷牙，我們讓他接受訓練，然後跟進，看著他學了刷一邊的牙齒，不久又學懂刷另一邊的牙齒，最後他懂得自動自覺去刷牙......當你目睹整個過程的發生，真的很開心。
對於宿生管理，我有自己一個理念，就是希望盡量給他們一點自由空間。宿生嘈噪，傳統的管理方法是要制止，但我選擇跟他們一起「癲」，我並不認同家長式管理。幸好，我有一個開通的上司，讓我自由發揮。不過很多事情可以想得天花龍鳳，但基於環境、資源和制度，還是要面對很多阻力，只有在阻力中努力了。
（Ego 「土法煉鋼」煉個不亦樂乎，我問她有否想過進修，她倒尷尬了。她說很矛盾，中心進修機會多著，她也意識到自己知識上的不足，但她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理論。權宜之計，就是在土法煉鋼之上加一點「熟手技工」的經驗－－不知對不對？問前輩。）
誇張待人
我始終喜歡用自己的方式對待宿生，我行我素。曾經有人批評過我，但只要我認為有必要，我會照做，例如觸摸。我們中心收的是全男生，我卻鼓勵他們拖我的手，有人認為這做法會帶來壞刺激，我也有這樣的擔心；但我相信，常人需要互相依靠、互相親近，而弱智人士往往最缺乏的就是人與人的接觸。只要我對他們的touch是出於關心，我不認為有壞影響，相反可以帶給他們溫暖的感覺。所以，間中我會讓他拖著我的手，或者拍拍他們的頭，教他們握握手。
和弱智人士相處，我認為最重要是愛心。耐性固然也重要，但沒有愛心，便談不上耐性。
弱智人士的情緒，有時不能自控。開頭會打會咬，但彼此熟悉了，建立了關係，取得了信任，相處便容易得多。我發現他們總是看見某個特定的人就會不高興，追溯過去，此人必定曾不止一次地傷害過他，而傷害可以微小至比如曾他不客氣、不友善，這些事情，弱智人士總是得一清二楚。所以，面對他們的時候，我總提醒自己，每一言每一行都要小心，不要傷害他們，因為我尊重他們，他們也是生命。
當我跟弱智人士在一起時，旁人總用「誇張」來形容我。我承認，但我總認為平鋪直敘的說話，他們感受不到，所以我努力用自己的聲音、動作去「刺激」他們，難得他們喜歡－－每次我的誇張言行都能引起他們發笑，這就助長了我的誇張。
（說到興奮時，Ego即席示範她的誇張，然後自顧自大笑起來，笑得鼻子也皺起，兩排好看的牙齒也跑出來湊熱鬧。）
愛上了精采
90年，我第一次單人匹馬，揹個大背囊到印度去。在喀什米爾，我遇上三個奧地利男子，談得很投契，一起完成餘下的旅程。
旅途中，我愛上弓他們其中一個－－Andreas。也許他跟我認識的香港男人很不同吧，他一點不市儈，最難得是樂於助人。我很記得那個場面：在加爾各答的街上，我們看見一個傷了腿、傷口一片腐爛的男孩坐在地上，Andreas立即蹲下來，也沒戴手套，便赤手幫他去除傷口的膿，再包扎好傷口，臨走還給他一包消炎藥，教他服用。那時候我們還沒「拍拖」，但他的善良和獨特性格吸引了我，漸漸我愛上了他，太精采了。
（印度的邂逅，Ego說起連眼眉也會笑。能夠用「精采」來形容的戀愛，自是難捨難離。結果Ego跟Andreas回奧地利「看過環境」，這才回老家賺一點生活費，一年後飛維也納嫁人去也。）
世界靜止了
在奧地利，我們一直享受著二人世界，他在爸爸開設的建築公司工作，我做local guide，專接待香港旅行團，這種生活一直維持了四年多。
我和Andreas在印度旅行時認識了一個家庭，他們待我們極好，我們叫他們「印度爸媽」。95年Andreas回印度探望他們，我留在奧地利工作。有一天，我接到印度來電，在德里往加爾各答的路上發生了交通意外，車上三人罹難，只剩下印度媽媽......
第二天，我自殺。我瘋了一樣，喝了很多很多的酒，爬上椅子把燈頭取下來，準備吊頸。結果，當消防員破門而入時，卻發現我在地上跟地氈糾纏。Andreas的朋友趕來把我捉住，照顧了我很長一段日子，再不讓我孤單一人。
那段日子，我甚麼也不能想，只懂得不停反覆地問：為甚麼？後來，心境逐漸平靜，我看了很多書，全部關於死亡。我開始明白，死亡只不過是人生的一部分，人死弓不等於沒有延續......
（不錯，Ego。世上還有一種東西，叫做不朽。例如Andreas的精神以及他對你的影響。）
黑白兩地
就在這時候，我知道有一個名叫德蘭修女的人，在印度開了一所「垂死之家」(Dying House)。於是我毅然揹起那個比我還要重的背囊，到加爾各答去做義工。
去到「垂死之家」的第一天，我便有機會接觸死人。接觸屍體對我來說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Andreas過身時，我沒法看他臨終，也從未見過他的屍體，只在奧地利收到他的一包骨灰，所以當我幫死人抹身、打包時，那種感覺很特別。
若有誰問我該去哪體驗人生，我一定會叫他到印度的黑白兩地－－黑是加爾各答；白是達林沙拉(Dhramsala)。就是這兩個地方，讓我悟出了人生的真正意義。
加爾各答苦。我曾在那裏的兒童之家做義工，有一天我看見一個身體殘缺的小女孩緊緊抓著窗子的鐵枝，希冀地望著街外，我的心一緊：這個小女孩很可能在兒童之家終此一生，也未能踏出鐵窗之外半步；而我，相形之下是多麼幸運，至少我能走動能工作能幫助人，我做得到的一切一切，他們只能渴望......
在「垂死之家」，我又有一番體會。還記得那一天有一位婆婆彌留，我們這些義工輪流握著她的手，那種感覺真好，大家信奉不同的宗教，有佛教徒、有回教徒，也有基督教徒，還有我這種沒有宗教信仰的，為著讓一個垂死的婆婆帶著溫暖離去而共同努力，那種尊重生命的感覺，真好。直至今天，我仍慶幸自己曾是一分子。
加爾各答令我從他人的苦，反照出自己的幸福。達林沙拉，郤令我略到人性的光明。
達林沙拉接近西藏邊境，聚居著一大群西藏人，他們雖窮，卻永遠帶著笑容，很真心地幫助每一個人，感覺很溫暖。達賴喇嘛常在村裏的廟講經，有空我會跑去聽，雖然不很明白，但不知為甚麼，在達林沙拉這個靈修之地，人自自然然便快樂。
（黑白兩地的經歷，令Ego找到了出路，她繪影繪聲：「好o野，我可以回家見爹娘了，我可以回家實現我做護士的夢想了。」）
面對生命
回香港要有很大的勇氣，離開多年，一切只得重新開始，習慣了自由空間，香港的急促、香港的侷促、與父母的面對面，都形成了無形的壓力。
驅使我回來，是我找到了人生的意義，明白了自己的方向，知道自己要的是甚麼。有了energy，就有活力，可惜的是，回來香港兩年多，還是沒有醫院收我做學護。
事實上，也不是完全沒有。某醫院便曾經通知我獲得取錄，但當時我已在勞工處找到目前這份工作，醫院只給我三天時間辭職，我想了很久，結果還是婉拒了，因為臨時離開，不給人家一點準備，這樣做違背我的宗旨，太殘忍了。自此之後，我對申請學護這件事也開始意興闌珊。現在我也工作得很愉快呀，我真的幸運，一回港上勞工處便找到這份工作，而且一見完工他們就聘請我，也不嫌我樣子怪（剛從印度回來，我滿臉風霜，還戴著鼻環）也不嫌我沒經驗，上司對我好，同事合作又愉快......不過，我的志願始終是做護士，只是我不再刻意，有些事情，真是要靠碰回來的，隋緣吧。
後記：哀悼季節
對於Andreas的死亡，Ego坦言至今未能真正超越。每年由12月開始，便是她的哀悼季節。
「12月聖誕，1月新年，然後是Andreas的生日，三八婦女節是我們結婚的日子，5月2日Andreas離開，這些日子裏，愁緒特別濃，每年我都要祝願自己可以安然過渡。」
Ego說她身邊目前「有個人」，但自己的包袱依然放不下，她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完全放下，才去開始另一段新感情。
雖然未能「超越死亡」，Ego倒不諱疾忌醫，她很樂意把自己的一段歷程跟大家分享，希望為他人帶來一點啟示、一點鼓勵，或者如她所說：「一點正面的意義。」
筆者一位在大學任教的老師聽了Ego的故事，很希望她可以在他的課程《死亡與不朽》上「現身說法」，Ego欣然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