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無聊時】
陳韻琳
現在你最常品味的感覺就是無聊。週日下午，你坐在客廳電視機前面，瞪著胡瓜，
偶而被逗笑一下，多半是不笑的、你覺得無聊，但轉台的結果你仍舊覺得無聊。
該去外面走走，你心想，但懶得動彈，外面酷熱，且乏善可陳。因此你繼續瞪著胡瓜，
然後眼閉上嘴微張，身體歪斜斜。你一睡一個下午。
黃昏時孩子打球移步的聲音吵醒你，兩個靜不下來又不聽勸，
功課平平沒特殊稟賦的國中男孩，他們也常叫你覺得無聊。
「別野到吃飯了還不回來。」你說。門「砰」的一聲關上，乒乒乓乓的跑下樓，他們總是不應你。
你伸懶腰，嘆口氣，窗外微暗的天色照到你也剛睡醒的妻，膨鬆的髮、臘黃的臉。
一天即將過去，一週又要開始。
你曾幻想外遇的感覺，戀愛、激情、重拾的青春，變化的日子、新鮮的生活……。幻想，甚至期待。
生活是一個又一個的框框。
週一早上，你西裝筆挺領帶整齊的將自己關進車子的框框裡。
窗外是擁塞的交通、一張張木然的臉，車內的你尚未開始，已先疲倦。
將車子搶進框框裡，你走進辦公大樓的框框，走進電梯的框框。
你多希望沒有熟人在周圍，因為打招呼於你都是累贅。
但你身邊站著David劉，那個初出社會一身是勁的小伙子。
「主任早！」
你點頭，嚴肅且莊重的。
「昨日過得好嗎？」他又問。
「很好！你呢？」你微笑有禮的問。
「哦！加了點班。」他朗笑，一點沒有疲倦。
電梯門打開，他拿手示你先請，你走去，走進辦公室的框框裡。
從玻璃門可看見David劉多麼輕鬆的坐進他的辦公桌，多麼輕鬆的與人談笑。
他沒有單獨屬於自己的辦公室、沒有可傲的頭銜地位、沒有熟練應付自如的工作能力、
沒有孩子、沒有婚姻。他有太多要奮鬥，他沒有時間無聊。
他還不懂人生，你心想。David劉以為他是處在人生最艱難的時刻。
人生最艱難的時刻，並非什麼都沒有，而是該有的都已擁有。
你已擁有一切，成功屬於你。你是大外商貿易公司的主要負責人之一，
有錢、有地位、有房子、有車子、有兩個兒子。
上個月，你還被大學母校母系邀請回去演講，講題是「成功的人生」。你講你的奮鬥、
你的挫敗、你的反敗為勝，你講得慷慨激昂，自己都深深的被感動，那時你確是以自己為傲。
那些年輕的學子也以你為傲，拼命的舉手發問，問你的大學生活、戀愛史、求學經驗。
於是一個學生問你：「你認為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就是我的講題：成功。」你愉快的答。
「什麼叫成功呢？」
你心裡略有點不快，顯然這晚的演講對這學生是白講。
但你機智的反問他：「那你認為呢？」
「如果世界是偶然生成的，如果生命是偶然出現的，如果人生是一場虛幻，
如果人一定要死……，為什麼要成功？」
你突然間喪失了你的才智似的，楞住了。這問題不屬於你的講題範圍，
不走你的邏輯思路，卻又與講題如此密切相關。
後來有同學告訴你，那個發問的人是系上的哲學家，老是問些不太實際的問題，
讓人很厭煩。他其實並不適合談企管。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害怕下班回家。
你望著窗外街道上長龍陣的車燈，緩慢的游離，望著從高處俯覽而下的大台北，
繁華霓虹燈的閃爍，你覺得心底虛空而無聊。你恨不得有作不完的工作，打不完的電話。
很多人說，這是中年危機。
你應當開始安排休閒生活，出國旅遊、打高爾夫、去健身房。他們說。
你應當用多餘的錢，開創另一個事業。他們說。
你應當參與公益事業，這會叫你體會人生的意義，且於人有益。他們說。
給家人更多的關愛。他們說。
你都在努力的嚐試。
那個週日的下午，你丟棄胡瓜，帶一家人出去玩。
兩個孩子馬上走進電動玩具間，沈醉而流連忘返。
你的妻一件件試穿著精緻昂貴的夏裝。回首問你那一件合適。
你微笑、聳肩、打哈欠。
你坐在咖啡廳等你兩個孩子和你的妻。
無聊的感覺一波波襲來。
當你講述成功的人生時，你已被自己欺騙。
絕不能忽略無聊的感覺，那是對自己所作之事的質疑、對自己的質疑、對人生的質疑。
當我走到你面前，參與進你無聊的感覺，幫你問出：「我到底缺少什麼？」你會怎麼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