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是2043年的小家庭。雖然是很先進的年代，不過家居陳設和五十年前並沒有多大分別，沙發檯椅依然是沙發檯椅，只是款式有些微變化。先進的機械人就像從前的女傭一般，只走進了富有的人家。走進這樣的家庭，驟眼之下，你只會以為是到了我們的公共屋𡧛。這個時代，改變得最多的是人的生活方式和人與人的關係。
這是一間很小很小的屋子，除了廚房和洗手間外沒有其他房間。窗戶關得緊緊的。淅瀝瀝的雨聲依俙從窗外透進來。（直至最後一幕，雨聲一直未停止過）一張寫字檯上放置了一部電腦。牠是這一個時代的標誌，牠像電視機一樣佔據了每一個人的心靈及生活。不會電腦等同文盲。這時代的電腦比牠五十年前的袓先進步了不少，不但有了動物般的智慧，外型還簡化了很多。
幕開，屋內光線黯弱，朝陽睡在屋內唯一的床上，他的母親則在另一角落打地鋪。母親呼吸頗急促，像夢見了什麼可怖的事。突然，電腦螢光幕像睡醒了般，悄沒聲地在閃爍。沒多久，屋內燈光自動亮了起來。同時屋內嚮起了政府廣播，很呆板的聲音。
廣播：各位早晨，這裡是國家廣播電台，今天是2043年八月五日早上八時。早睡早起身體好，請大家尊從國家紀律，準時上班上學。為了將國家生產力在未來十年之內提升成為世界之冠，請大家做個好公民，加一把勁地工作……各位同志早晨，這裡是國家廣播電台，今天是2043年八月五日早上八時。早睡早起身體好，請大家尊從國家紀律，準時上班上學……
朝陽在一片廣播聲中撐起身軀，走向電腦。他的腳步很細，用了十多步才走了很短的距離。他越來越對自已的一雙腳不滿。每走一步，心裡的忿恨便加深了一點。最後他坐在電腦前，望著正在發夢的母親出神，很複雜的心情。
忽然，一只蟑螂在桌上爬過，被朝陽望見。他很緩慢地從腳上除下一只拖鞋。鞋慢慢的在空中被舉起，很慢，很慢地。空氣中凝聚著忿怒。終於，鞋被用力地拍下，傾瀉了朝陽的情緒。聲音很大，母親的夢停止了，很安靜地躺著。這一下沒有把那蟑螂打中，牠沿檯腳爬了到地上又很快地遠離朝陽。朝陽想追上去，無奈雙腳不濟。他雙手扶著檯面，望著蟑螂遠去的方向。
好一會，朝陽才一步一步地走到台外的洗手間。同時，母親也已完全睡醒，坐了起來，手托著頭，尤有餘悸。
母親：（不放心地）朝陽，你起床了﹖
朝陽：唔！
母親：（定了下來）又一日啦。
朝陽從洗手間走出來，一屁股坐在電腦前隨便按了一個制，廣播便停止了。朝陽開始了工作。
母親坐了起來，帶著惺忪睡眼，望了望鐘，像觸電一般立即起來，衝進洗手間。不久又慢慢的走出來。
母親：太習慣上班的日子，一時之間還真是適應不過來。
（母親望著朝陽在電腦前上課，無限憐愛。過了一會）
母親：還習慣吧？
（朝陽隨聲望向母親，碰到她的眼神，呆了一會，立刻避過，回到電腦螢光幕上。戴起一個客氣的笑容。）
朝陽：幾好啊！什麼都有。
母親：昨晚睡得好不好？
朝陽：比青年宿舍好得多了。一覺睡到天明。
母親：讀書沒有問題吧﹖
朝陽：很好。
母親：很好，啊！不錯！
（過了一會）
母親：朝陽啊，你未吃早餐吧，是不是。
朝陽：吃了。
母親：吃了﹖吃了什麼。怎麼我沒有見到。
朝陽：早餐。
母親：啊，是嗎！（想了一會）沒看到，老胡塗了吧。
（過了一會）
母親：朝陽啊，你知道嗎？我許多天都沒有睡好呢？
朝陽：（語帶相關）我知道。
母親：許多天的晚上，我都在想，還有幾天呢？兩年，一年，十個月，五個月，兩個月，三十天，一個星期。而今天，當我一起身，你就在我身邊！
（朝陽有點兒感動，按鍵的速度明顯慢了許多）
母親：你們這代孩子，從小就由政府養大，說是社會進步的做法。不過我總是覺得，這樣很不自然。我常覺得自己不像個媽媽。
朝陽：（由衷地）不，你每天都來青年中心看我。你是一個好媽媽。你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有父母探訪的。我的朋友中沒有一個可以天天看見家人的。
母親：（聽到兒子的這些話，滿心歡喜）當然嘍！你已經沒有爸爸了，要是媽媽不管你，誰管呢？
（朝陽想到父親，心情一下子沉了下去）
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你爸爸常帶你去捉蝴蝶。你小時候是最愛蝴蝶的。等媽媽放完了假以後，帶你去我的生物博物館。那裡有很多很多蝴蝶標本呢！差不多所有曾經出現過的品種都有。你一定會大開眼界的。好不好？
朝陽：（回復冷淡的語氣）好，等有空吧！
母親：（得到意料不到的反應，不知怎樣應付，稍停）等有空吧。
（母親緩緩走到窗前，側耳聽著雨聲）
母親：這雨下得越來越凶了。朝陽啊，你這孩子，這麼大還未真正見過太陽吧，是不是﹖
朝陽：唔！
母親：（像對小孩說話）真是可憐啊，有機會的，一定有機會的。不用擔心的，太陽一定會再出來的。你媽媽小時候每逢雨天，就會整天拉著你媽媽的媽媽，問她幾時會再出太陽的。而你卻從來未見過，真是想不到。
（過了一會）
母親：朝陽啊……
朝陽：妳有話要跟我說?
母親：什麼?
朝陽：妳有事便直接說出來，不要吞吞吐吐?
母親：是……不是！幹什麼呢?……我只是想跟你隨便說說話而已。
朝陽：這就是說?
母親：我還想跟你好好地談一談。
朝陽：對呀。妳有話要跟我說?
母親：什麼?
朝陽：沒有問題，我可以跟學習中心請兩個小時的假，跟你談一談，或者安排安排。甚至妳想去其他什麼地方散散心也可以。妳為國家貢獻了這許多年，是理應得到這樣的褔利的。好吧，現在！讓我們開始吧，妳到底需要些什麼?
母親：（訝異）朝陽，你這幾年真是……（找不到適當的形容詞）真是……長大了許多！
朝陽：妳需要什麼?
母親：（過一會）朝陽啊，其實我們應該到外面走一走。早上我們到荼館去，聊聊天。中午到市場去逛逛。我給你買幾件新衣服，你的衣服我檢查過啦，全都是左縫右補的。晚上呢，我再給你抄幾個菜吃，你愛吃什麼都可以，媽媽也有多久沒有自己動過手了。
朝陽：不，媽媽，只有兩個小時。
母親：那麼，等你什麼時候放假吧，也不忙。
朝陽：不能太奢侈的，媽媽！兩個人，一整天沒有工作！
母親：我只不過要求有人跟我共渡假期。
朝陽：或者我可以給妳找一個伴。一個跟你一樣，放長假的人。你們會成為好朋友
母親：真沒想到，我竟難以跟你溝通。（用手撫摸兒子的頭髲）告訢媽媽，你這幾年在青年宿舍的生活是怎樣的?
朝陽：（本能反應地把頭挪了開去，怔怔地望了母親一會）也許……也許……我們溝通上出了一點毛病。妳似乎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母親：我明白，我只是想跟你說說話……不需要那麼認真，隨便說什麼都可以…… 最好是關於你的，我很想知道你這些日子經歷了什麼事，學了什麼，怎樣……
朝陽：好了好了，媽媽，我們在說什麼呢?我不是要跟你說這些東西的！我們只有兩個小時，不應該把它浪費在這些話題上！現在，更重要的是，怎樣去安排你的假期。妳總不能每一天，人們都上班上學的時候，自己一個人呆在家裡，或者在外面無所事事的，是不是。
母親：不用擔心，媽媽還可以自己照顧自己。空閒的時候，我還可以寫作。媽媽已經許多年沒有寫過自己想寫的東西了，我知道自己一定會寫得很瘋狂的。到時我可能比你更工作狂呢！不過媽媽還是很需要兒子陪伴。
朝陽：這……很好！
母親：是。
朝陽：所以，問題就是這麼簡單。
母親：可不是嗎?
朝陽：那麼就從現在開始，妳開始寫作，而我就繼續上課。
母親：現在！不是說請了兩小時假的嗎?
朝陽：我們不是已經把問題解決了嗎?
母親：是，不過反正請了兩個小時的假。
朝陽：但現在已經沒有事了，是不是?
母親：我們可以談其他的東西啊！我們是兩母子來的，是不是?我們有許多東西要說的，我們需要互相瞭解。
朝陽：例如呢?
母親：例如?……例如……例如你，讀書！對了，讀書，讀書……怎麼樣?有沒有問題?
朝陽：沒有問題，很好。
母親：很好，啊！不錯！真是幸褔吧。這就是幸褔吧。那麼，我先弄點早餐給你吃，然後再慢慢談，好嗎?
朝陽：媽媽，你有點不舒服是不是?
母親：怎麼無端端的問這樣的問題，真是傻孩子。（說著已經走到廚房）
朝陽：媽媽，我剛說過我已經吃了早餐！
母親：（場外聲）是嗎?媽媽忘記了。
朝陽：也許我們應該用這些時間來看一看醫生。
母親：（場外聲）什麼?你要我去到醫生面前，告訢他說我剛才跟兒子說話，忘記了他剛吃完早餐?那個醫生要不是立刻轟我走，就一定會開安眠藥給我吃！
朝陽：不只這個，媽媽，妳知道的。
母親：（場外聲）我們快別提這個了好不好?
朝陽：不要逃避了，妳知道我在說什麼的，妳知道的！
母親：（從廚房走了出來）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呢?只不過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事！
朝陽：媽媽，不要騙自己。妳自己明白。
母親：我明白，這種事從前是最平常不過的了，跟本沒有人會為它大驚小怪的。
朝陽：這是從前，當你跟所有人有分別的時候，你就是有問題。
母親：這有什麼不妥呢?發夢而已，對所有人都沒有影響！
朝陽：我是關心你。
母親：媽媽本來只是想和你談一談，只是談一談，怎麼又要說這些鬼東西了！我真是後悔，當初怎會把你送到青年宿舍?都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錯。
朝陽：不要後悔，這沒有好處！
母親：你怪媽媽是不是，我知道你怪媽媽沒有好好照顧你。
朝陽：不，這很正常，差不多所有孩子都是在青年宿舍長大的。
母親：朝陽，你真的變了很多。
朝陽：因為我明白了許多事情。（停頓）總之，病向淺中醫啊！媽媽。
母親：病?什麼病！這個世界真是！發個夢都要醫，醫學昌明得太過火了。
朝陽：幾十年前的人才會發夢。
母親：我本來就是幾十年前的人。就不信發幾個夢會礙著國家的經濟發展了。
朝陽：但這始終是不正常！
母親：好吧好吧，別要再這樣對待媽媽了。總之媽媽決心以後做個正常人好不好?媽媽從此以後都不會再發夢了，好不好?（靜，然後像自言自語）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呢？我等待今天，等待了那麼長的日子。從來沒想過會是這樣的呀！為什麼呢？
朝陽：（望著媽媽好一會，開始後悔）對不起。
母親緩步走到沙發坐下，眼望著窗戶，思想去到很遠很遠（場外音切入），光線漸漸暗下來，只剩下電腦螢光幕仍在閃爍不定。黑暗之中，兒子把椅子搬到較遠處，坐下來，仍然驟精會神地望著螢光幕。母親也走到了兒子身邊，望著同一方向。看電視是母子晚上唯一的節目。他們站在那裡，直至場外音播完，電腦螢光幕也漸漸逝去。母子下。
場外音：作晚，我又發了那場夢。忽然，雨停止了。全世界靜了下來，（雨聲暫停）一點聲音都沒有……我打開了窗（打開窗戶的聲音），二十多年的鐵鏽一下子全部掉了下來……雲，開始散了……一朿朿的光柱從雲中間射落地面……被光照射到的地方，有植物生出來……它們生長的很快，將所有的東西吞噬……所有的事物都要從頭開始過，像幾百萬年前一樣……我回頭想叫醒朝陽，但找不到他……我很怕，四周圍都是白光，什麼都看不見……突然間，一切靜止下來……原來是夢……又一日了。
燈亮，只有朝陽在屋中對牢電腦。朝陽雙眼並沒有望著螢光幕，而是向著前面無限遠的地方。心不在焉。
母親從門外進來。朝陽一聽到聲音，立刻回到狀態。雙手回到鍵盤上，胡亂地按鍵。母親望著朝陽良久，欲言又止。還是走到窗前，沒走幾步，突然止住，叫了起來。
母親：怎麼......那裡來的？
朝陽聽到聲音便從檯面取了一罐殺蟲劑，轉身向窗戶噴射。但位置太遠，母親從他手中取過殺蟲劑，走近兩步上下左右不斷噴射，還追著那些昆蟲去到離窗戶甚遠的地方。雨聲，噴射聲，和朝陽的幾聲咳嗽混在一起。最後噴射停止。母親呆在窗戶前面。
朝陽：剛才我已經殺了好幾隻。
（朝陽從母親手中取回殺蟲劑，母親望一望朝陽，還是繼續望著窗戶）
朝陽：（望著母親背影好一會）醫生怎麼說?
母親：（有點奇怪，朝陽竟問她這樣的問題）沒什麼，每天吃藥便行。
朝陽：那就好。
母親：不知怎地，今天醫院竟有許多病人。這窗看來快要塌下來了，改天一定要找人來把它換掉。
朝陽：沒事的，是鋁窗，沒有這麼容易壞的。
母親：誰知道呢，這些雨一天比一天古怪，鋁窗也未必受得住。你看，四周圍都漏水。再過幾年，我們不搬到地底也不行了。
（母親在屋的角落取來了垃圾剷和一張硬紙，把那些屍體收集起來）
朝陽：（很小心）媽媽，從前的雨是怎樣子的?
母親：今天不用上課嗎?
朝陽：不……今天學習總機有點毛病……我只是在溫習。
母親：從前的事，太久了，何必提！
朝陽：說吧，我想知道。
母親：也沒有什麼分別，都不過是一點點的水從天上掉下來。不過我們都知道這不會太久的。有時候幾天，有時候一個星期。最壞的時候，一個多月也有。不過大家都習以為常，它會停的。大家心裡都明白，很快，總有一天的早晨，當你從睡夢中醒來，便會見到陽光從窗戶灑進來，你從床上坐起來，許多細細的，輕輕的灰塵在陽光中飛舞起來。你在雨天是看不到那些灰塵的。
朝陽：（有點緊張）那麼天空呢，什麼顏色的?
母親：（把屍體倒進垃圾桶）讓我想一想，好像是……
朝陽：怎樣?
母親：好像是紫……不不，藍，藍色的。
朝陽：（進入沉思）藍色……
母親：怎麼了，什麼不對?
朝陽：（神經質地）不……沒有什麼。
母親：你今天很奇怪。
朝陽：我只是好奇。沒有問題。
母親：真的?
朝陽：真的，沒事。
母親：後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下雨的時間越來越長。初時，一個星期下四天，漸漸，五日，六日。跟著，見到太陽的日子變得很旱有，然後，我們這裡一下就下了二十年雨未停過。而每年只下一兩次雨的地方也越來越多。
朝陽：我都知道。
母親：對，我想青年宿舍應該有很完善的教育吧。
朝陽：我只是不知道那時候的世界是什麼模樣的。
母親：不知道?你自己都見過的呀！你出生那天就剛好是個晴天。醫生護土們都說你好運氣呢！那時候出太陽是一年只有一兩天的。媽媽最喜歡晴天的，剛下完雨的時候，雲散開，一小塊藍色的天空露出來。陽光照在仍濕的樹上和地上。我真是發夢也希望可以再見到……
朝陽：（對夢這字很敏感）所以你發夢！
母親：我夢見太陽再出來。
朝陽：（很大反應）什麼?！
母親：（覺得不對勁，停了一會）從前有句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能媽媽只是太懷念以前……
朝陽：不！不！有病就一定要醫！
母親：你聽我講，媽媽不想吃太多藥，為了這個夢，要天天吃這個……
朝陽：（像一個汽球，一下子炸了開來，便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吃藥而己，又不是叫你服毒，你怕什麼了。
母親：（縱然受了氣，還是很平和地）我真是有點害怕，新聞天天在播。一會兒成份什麼的出問題，一會兒又發現什麼後遺症的。（稍停）你難道不能對媽媽好一點嗎？我實在不知道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我是你唯一的親人，難道還有什麼事是需要瞞著我的嗎？怎麼了？不想說話？朝陽？
（母親想把氣氛弄輕鬆一點。）
怎麼忽然像個孩子一樣呢？你小時候一不快樂，就好似現在一樣，一句話也不說。你記不記得爸爸怎樣逗你笑呢？（學爸爸的語氣）'噫！有隻蝴蝶飛了過去啦！金色，藍色，粉紅色。'然後呢，你就會穿起小雨衣，拿著小蝴蝶網跟著爸爸出去外面捉蝴蝶。
朝陽：（孩子的語氣）那些蝴蝶在那裡呀？爸爸。
母親：仔細地找，也許就在附近。
朝陽：牠飛得這麼快，可能已經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母親：蝴蝶最愛吃花粉，你找找那裡有花，牠們一定會來吃花粉的。
朝陽：花？沒有呀！
母親：來，我們再走遠些，可能就在前面呢。
朝陽：有了，前面，你看，這是花嗎？蝴蝶是不是很快就會來呢？牠什麼時候會來呀？
母親：不，這是用來裝飾的假花。
朝陽：假的？
母親：假的。
朝陽：這，蝴蝶見到假花，以為是真花，就會飛來吃花粉的了。
母親：蝴蝶是靠花的香味來找花的。假花沒有香味，所以蝴蝶是不會來的。來，我們向前走吧。
朝陽：我很累了，我走不動了。
母親：來，努力點，不要放棄，你不是很喜歡蝴蝶的嗎？為了牠們，你要努力點。
朝陽：爸爸抱我，我走了許久都走得不遠。
母親：（在朝陽前面遠處，向他招手）努力點，牠們就在前面，不要放棄。
朝陽：爸爸抱我！爸爸抱我！
母親：來！
母親不停地招手，沒有再說話了。朝陽仍在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媽媽走去。在他一步一步地走的同時，燈光漸暗，只剩下一個小光圈圍著母親四周。當觀眾再見不到朝陽的時候，母親停止了招手。他向觀眾還顧了一下，然後，向著觀眾，她做著剛才的動作。
母親：朝陽，來，朝陽，不要放棄！
燈光漸暗。全台黑。當燈光再次亮起的時候，母親和朝陽已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母親：回到家裡的時候，全身都濕透了，蝴蝶當然是沒有捉到半隻啦。爸爸通常都會買了雪榚來安慰你的。
朝陽：我甚至未見過一隻生存的，會飛的蝴蝶。
母親：不過你沒有氣餧呀！每次你都總是那麼充滿希望的跟著爸爸出去捉蝴蝶的呀！就是你爸爸不在（意思是死去）的時候，你也常常伏在窗戶那裡向外望。我知道你是在等蝴蝶飛過。一直，直至你長大懂事。
朝陽：即使見到，我也捉不到，因為我的腳！
母親：（愕然）從小到大，都未聽過你埋怨這事。
朝陽：（站起來，用細碎的腳步走來走去）我一直都以為，一直都以為，我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自己運氣不好。
母親：你在說什麼?
朝陽：我已經明白了。
母親：你明白什麼？
朝陽：我的腳。我知道了。
（靜了一會，母親終於明白為什麼朝陽會對她如此。）
母親：你知道了，原來是這樣。其實，有許多時候，事情並不像表面上那樣的。
朝陽：有一天，我在街上碰到一個人，他走路時的樣子和我一模一樣。他竟走過來和我打招呼，還跟我說了一大堆癈話。
母親：對不起，我沒有告訢你。
朝陽：他說請我吃晚飯，帶著我走過一個街口又一個街口。活像雨隻孖生的怪物一樣。我從來都沒有試過像那天一般覺得自己似怪物。
母親：不要這樣，忘記它吧。
朝陽：我們在餐廳坐下來，我一點都不明所以。我告訢他我不要什麼同病相憐的朋友。我從來都沒有可憐過自己。我的腳天生這樣，是因為上帝想考我的意志力，我不會認輸的。怎知他說：「天生?你竟然什麼也不知道！」
母親：聽我說，媽媽是絕不想發生這種事的。
朝陽：他就好像是告訢我：「你是無辜的，你本來應該是很好的一個人。是其他人把你弄成這樣子的！」在那一殺那之前，我還一直只以為是自己運氣不好。我問他到底誰應該負責?為什麼我會是這個樣子?自從那天之後，我的心裡多了一些東西－－是憎恨！我知道從此之後我都要和這鬼東西一起。我很怕，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母親：對不起，朝陽，忘記它吧。只要忘記它。
朝陽：它就像是你的影子一樣。每當你垂底頭，他便向你招手。你閉起雙眼，告訢自己它不是真的。你向前跑，走過一條馬路又一條馬路，直至你筋疲力盡，你倒下來才發覺原來它半點也沒有離開過你。你明白，原來這一生它都會跟隨著你。起初我還以為可以找人來發洩一下，我起碼可以找應該負責的人來算脹。怎知道我跟本就沒有資格。我沒有資格為我的雙腳做任何事！我還記得你曾經告訢過我，爸爸是個偉大的 學家。我從前一直都為這覺得自豪。
母親：聽我說，你爸爸真的是很偉大。不要太怪責你爸爸，他根本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朝陽：（眼睛已經濕了）偉大?我查過資料庫，那一年有五百多個的孩子一生出來就好像我這樣，許多挨不到五歲便死了。
母親：你爸爸也為了這件事受了許多苦。他到死還是耿耿於懷。
朝陽：死了又怎樣，現在還有一百多個像我這樣的人在白受罪！為什麼我沒有死?為什麼我偏偏是那百多個老不死的其中一個?
母親：快停止，這是你的爸爸，你不應該這樣說話。
朝陽：你也一樣，你也有幫爸爸做的。
母親：你要體諒我們，每個人都有錯的時候，包括你爸爸媽媽。
朝陽：（哭了起來）我希望自己沒有出世。我一生出來便什麼都不能做！
母親：不，傻孩子，還有更差的。還有比你更差更差的。
（朝陽說了幾個字，可是因為哭得太厲害，沒人聽得懂）
母親：他是一個很有理想的人。那時候他從早忙到晚，不停地做研究。那時候氣候突然很反常，處處農田都失收。處處都鬧肌荒。你爸爸為了這些事，天天做研究，希望可以及時發明新的種植方法，提升瞉物的產量。他怎麼也想不到這些瞉米會令新生孩子變成殘癈。那次研究並不是完全失敗，後來有人將他們的肥料成份收良，終於成功地把瞉米產量提高了五倍。我們才挨得到今天。來，不要這樣吧。你未知道之前，不是還很好的嗎？每個人都有他的難處，你要克服它。來，不要放棄，來。別哭了。
（哭聲緩了一點，但他還是說不了話）
母親：都十多歲的孩子了，還是哭個不停，真是沒用。好吧，你恨媽媽，我到外面走走好了，讓你冷靜一下。等你好一些，我再回來，好不好？一會兒十一點，自己先睡覺了。我晚些才回來。
朝陽：不！不要走，媽媽！
母親：什麼?
朝陽：對不起，我……我怕。今晚，他會來，他一定會來！
母親：誰?誰要來。
朝陽：最近，每一晚都來，每一晚都一模一樣。
母親：怎麼了，別怕，來，告訢媽媽，到底是誰?
朝陽：一個夢！
全台黑。場外音切入。電腦螢光幕漸亮。朝陽正伏在電腦前，睡著了。直至場外音完，電腦螢光幕漸逝。
場外音：（很慢，很平靜）昨晚，我又發了那個夢……突然之間，雨停止了（雨聲暫停）……我走在街道上……四周圍都是人……但是一點聲音都沒有……他們都在等太陽出來……雲，開始散……從裂縫中，可以見到一片藍色的天空……一朿光線照在我們的頭上……忽然之間，什麼都消失了，什麼也看不見......在白茫茫的一片之中，我見到前面很遠很遠處有一個地方，很漂亮，開了許多花......還有那些在花間飄來飄去的好像是......好像是......是蝴蝶！。（這時朝陽熟睡的臉上忽然起了一個笑容）
黑暗中，聽到昆蟲拍翼的聲音。它混和著雨聲，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來回了一次。從這裡開始，它一直和雨聲一起，沒有消失。燈亮，朝陽站在窗邊，聆聽著窗外的聲音，臉上帶著笑容。不久，母親入，很慌忙地，手中提著兩包東西，已是一身大汗。
母親：買不到藥，太多人了，天還未亮就已經有一大群人在門口等著。（說著又走了出去，回來時手中又提著一袋重物）
朝陽：算了吧，習慣了，也不是什麼可怕的事。
母親：那裡人很多，好像全城的人都聚集在那地方似的。
朝陽：你聽，外面有許多聲音。
母親：（佯作聽不到）來，看看媽媽買了多少東西回來！我花了大半天時間才弄到這麼多食物。怎麼今天又沒有上課了呢？學習總機還未操作正常嗎？
（說著往電腦一望，竟見到螢光幕上黑黑的一片）
母親：這是怎麼回事？（手指在鍵盤上按了許多次，卻始終沒有反應）通訊也停止了嗎？
朝陽：（對這事莫不關心）到底是什麼呢？
（那種聲音忽然大了起來，母親再沒有辦法否定它的存在，只好停止說話。母親心裡明白，這是大群昆蟲拍翼的聲音。）
朝陽：（很快樂地）已經吵了整個上午。是什麼聲音呢？好像許久之前聽過的聲音。一定是會飛的東西，它有時會從左飛到右，一會兒又從右飛到左。也許，......也許是一大群......
母親：是一群昆蟲。
朝陽：是蝴蝶嗎？也許是一大群蝴蝶在飛舞！
母親：也許是。
朝陽：牠們真能適應外面的環境嗎。
母親：牠們的適應能力真是很強，我們實在太渺小了。
朝陽：我覺得，牠們應該是一群蝴蝶。
母親：來吧，己經是晚上了，我們要快點把這些食物打點好，然後就上床睡覺。
朝陽：明天睡醒，太陽是不是會出來呢？
母親：也許會吧，總會有這樣的一天。
朝陽：應該會的，現在，每一個人都夢見它出來。
母親：你希望它出來嗎？
朝陽：我從小到大都未真正見過它，也沒有見過會飛的蝴蝶。
母親：來呀，朝陽，別讓媽媽一個人收拾這麼一大堆東西。
朝陽：我希望它快些出來。
母親：好，希望它明天早上就出來。
朝陽：媽媽，我可以打開這窗嗎？
母親：什麼？不！
朝陽：打開它吧！明天一早，太陽從東面升起來（走到窗前不遠處）......那些光線就會照在這地方。今天晚上，我可以睡在這裡嗎？
母親：......
朝陽：（充滿快樂）那些灰塵就在這裡飛舞！
母親：朝陽，不要胡思亂想了。來幫媽媽忙！
朝陽：不是假的！你不是每晚都夢見的嗎？我也是一樣，原來所有人都和我們一樣。
母親：不行，現在已經和從前很不同。
朝陽：你不是很掛念的嗎？剛下完雨的時候，藍色的天空。
母親：......
朝陽：我的蝴蝶就在外面，很多很多。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呢？
母親：不，牠們是蝗蟲。當我們的城市還沒有天天下大雨之前，這些昆蟲也曾這樣嘈吵過。
朝陽：（像聽不到母親的說話）只一會兒，我答應你只看一會兒，我從來都未見過會飛的蝴蝶。你聽，牠們正在叫我呢！（說著便向窗戶走去，母親立刻擋在窗前）
母親：不要，朝陽，不要，外面充滿紫外線，這對你有害！
朝陽：那麼，明天再看吧。只要太陽再出來就會好的了。你不是說有太陽的日子很美嗎？完全因為這場雨。沒有這場雨之前不是什麼都很好的嗎？完全是因為它，所以我沒法看到蝴蝶。所以你和爸爸要做那些要命的研究。所以我沒法像常人一樣地走路。所以我沒有了爸爸。所以我們要整天關著窗，與外面的世界隔開。所以我每天早上醒時都不知道為什麼要繼續活下去。在沒有這場雨之前，跟本就不會出現這些事。只要下完這場雨，這些事就會過去的了。
母親：朝陽。
朝陽：只要下完雨，明天，明天。
母親：不，不是這樣的，你明白。
朝陽：把窗打開一點兒，明天就會有一線太陽光射進來，這將是自我出生以後第一次見到太陽。
母親：不，朝陽，已經不同了。
朝陽：明天開始我們便要過新生活了，我們可以在陽光之下捉蝴蝶。
母親：這種日子已經過去了，它不會再回來。
朝陽：我們以後可以不用再把窗戶關得緊緊的，永遠把它打開，只要把頭伸出去便有清新的空氣。
母親：不可能，已經不可能。
朝陽：我已經很厭倦這種生活，非常，非常厭倦。真的！等太陽一出來，我們便搬家，找一個離城市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再不要整天對著這個見鬼的電腦。我要把它打個粉碎，再也不管那麼多了。
母親：不要再說，這已經做不到，永遠！
朝陽：明天！明天一定會出太陽！我們今天先把物件執拾好。明天便可以動身。
母親：只有這裡，永遠只有這裡！
朝陽：你為什麼這樣說？你一直都說很喜歡這種生活的！
母親：這些全都過去了！最起碼，現在，沒可能。就算明天太陽真的出來都變不了這個事實。就算人人發同一樣的夢也沒有什麼用。你真的認為可以嗎，可以嗎？
朝陽：不。
母親：你知道外面正在發生什麼事嗎？許多人發了夢便像你一樣，不能振作。這些聲音是蝗蟲的不是蝴蝶的。幾十年前，牠們就曾經吃掉差不多整片北非的農田。牠們一大群的，把白天都蓋得像夜晚一樣。這些都是事實。
朝陽：那為什麼要把我生出來。
母親：你是我們的希望，你明白嗎？
朝陽：不，我不要這樣。
母親：來，幫媽媽把這些東西放好在廚房。
朝陽：這不公平，這些所有的事都是你們弄出來的。
母親：來，幫媽媽手。
朝陽：你們都太殘忍了，只是為了你們的希望，可是我已經一點希望都沒有啦！
母親：不，爸爸媽媽都很愛你的。
朝陽：可是你們要留下我，我一個人要面對它們。
母親：對不起，你要一個人面對它們。
朝陽：我很怕！
母親：不用怕的，爸爸媽媽也曾經很努力過，將來便輪到你。
朝陽：我實在不能原諒你們。
母親：那麼，不要原諒我們，來幫媽媽手，不要隨便放棄。
（朝陽開始幫媽媽收拾，這時，一大群昆蟲飛過的聲音。）
朝陽：（憧憬著）不知道，牠們的翅膀大不大。我記得有一種蝴蝶的翅膀是深紫色的。上面有許多白色的小點，我最希望見到這一種。
母親：（猶豫了一會）這是幻紫斑蝶。
朝陽：唔！還有一種黃色的蝴蝶，夾著些少紅色的。看上去像一幅粉彩畫。
母親：這是花點褐粉蝶。
朝陽：牠們都在外面嗎？
母親：也許在的。我們都好像被困在籠裡的動物，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
朝陽：什麼時候，我們可以再到外面去捉蝴蝶呢？
母親：（狠下心來）朝陽，外面那些不是......也許不是，你為什麼肯定牠們是蝴蝶呢？
朝陽：我可以做幾個蝴蝶標本，放在爸爸的墓前嗎？
母親：好，好吧，乖孩子。
朝陽：什麼時候到外面去呢？
母親：等太陽出來的時候吧。
朝陽：好。
屋內全黑，強烈的光線從窗外射進來，小部份從窗邊透進來。突然，電腦螢光幕悄沒聲地在閃爍。沒多久，屋內燈光自動亮了起來。同時屋內嚮起了政府廣播。
廣播：這裡是中國人民電台，二零四三年六月一日上午八時。今晨本地發生旱有的停雨，並且出現太陽。天文台警告市民，必須關好門窗，切勿因一時好奇，在沒有適當裝備之下，接觸太陽光。這樣會對細胞造成極嚴重的傷害……這裡是中國人民電台，二零四三年六月一日上午八時。令晨本地發生旱有的停雨， 並且出太陽。天文台警告市民，必須關好門窗，切勿因一時好奇，在沒有適當裝備之下，接觸太陽光。這樣會對細胞造成極嚴重的傷害……
朝陽摸索地起來。
朝陽：媽媽！媽媽！（遍尋屋內，但找不到）
最後，朝陽站定在窗旁，呆了一會。然後發瘋一樣打開窗戶。強烈的陽光直射進來，朝陽後退了幾步。他耳邊嚮起了母親在他兒時教也唱的一首歌：「太陽像大紅花，在那高高天空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