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文章人人爱, 好象看灯市, 这亦不能不算是一种广大到相忘的知音, 但我觉得他们总不起劲。



    (六)

    爱玲从来不牵愁惹恨, 要就是大哭一场. 她告诉我有过两回, 一回是她十岁前后, 为一个男人, 但我记不得是爱玲讨厌他或喜欢他而失意, 就大哭起来. 又一回是在香港大学读书时, 一年放暑假, 仿佛是因炎樱没有等她就回上海家去了, 她平时原不想家, 这次却倒在床上大哭大喊的不可开交. 她文章里惯会描画恻恻轻怨, 脉脉情思, 静静泪痕, 她本人却宁象晴天落白雨.

    她道: "你说没有离愁, 我想我也是的, 可是上回你去南京, 我竟要感伤了." 但她到底也不是个会缠绵悱恻的人. 还有一次她来信说: "我想过, 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 她是想到婚姻上头, 不知如何是好, 但也就不再去多想了.

    前此我问爱玲向来对结婚的想法, 她说她没有怎样去想象这个. 她且亦不想会与何人恋爱, 连追求她的人好象亦没有过, 若有, 大约她亦不喜. 总之现在尚早, 等到要结婚的时候就结婚, 亦不挑三挑四. 有志气的男人对于结婚不结婚都可以慷慨, 而她是女子, 却亦能如此.

    但她想不到会遇见我. 我已有妻室, 她并不在意. 再或我有许多女友, 乃至挟妓游玩, 她亦不会吃醋. 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欢我. 而她与我是即使不常在一起, 相隔亦只如我一人在房里, 而她则去厨下取茶. 我们两人在的地方, 他人只有一半到得去的, 还有一半到不去的.

    我与爱玲亦只是男女相悦, 子夜歌里称 "欢", 实在比称爱人好. 两人坐在房里说话, 她会只顾孜孜的看我, 不胜之喜, 说道: "你怎这样聪明, 上海话是敲敲头顶, 脚底板亦会响." 后来我亡命雁宕山时读到古人有一句话: "君子如响", 不觉的笑了. 她如此兀自欢喜得诧异起来, 会只管问: "你的人是真的么? 你和我这样在一起是真的么?" 还必定要我回答, 倒弄得我很僵. 一次听爱玲说旧小说里有 "欲仙欲死" 的句子, 我一惊, 连声赞道好句子, 问她出在哪一部旧小说, 她亦奇怪, 说: "这是常见的呀," 其实却是她每每欢喜得欲仙欲死, 糊涂到竟以为早有这样的现成语.

    可是天下人要象我这样喜欢她, 我亦没有见过. 谁曾与张爱玲晤面说话, 我都当他是件大事, 想听听他们说她的人如何生得美, 但他们竟连惯会的评头论足也无. 她的文章人人爱, 好象看灯市, 这亦不能不算是一种广大到相忘的知音, 但我觉得他们总不能起劲. 我与他们一样面对着人世的美好, 可是只有我惊动, 要闻鸡起舞.

    七月间日本宇恒君来上海, 我说起张爱玲, 他想要识面, 我即答不可以招致, 往见亦还要先问过她; 熊剑东几次说宴请张爱玲, 要我陪同去见她, 我都给她谢绝了. 我惟介绍了池田, 每次他与爱玲见面, 我在一道, 都如承大事. 池田说, 他当炎樱是他的妹妹, 当张小姐是他的姊姊, 比他更是大人. 张爱玲也说池田好, 但是我看池田并没有从她受到什么影响.

    我与爱玲只是这样, 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厌高, 海不厌深, 高山大海几乎不可以是儿女思情. 我们两人都少曾想到要结婚. 但英娣竟与我离异, 我们才亦结婚了. 是年我三十八岁, 她二十三岁. 我为顾到日后时局变动不致连累她, 没有举行仪式, 只写婚书为定, 文曰: 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 结为夫妇, 愿使岁月静好, 现世安稳.

    上两句是爱玲撰的, 后两句我撰, 旁写炎樱为媒证.

    我们虽结了婚, 亦仍象是没有结过婚. 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点因我之故而改变. 两人怎样亦做不象夫妻的样子, 却依然一个是金童, 一个是玉女.


    【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1